第6章半城痴

铮铮然的枪戟交错不绝于耳，在那高台之上的年轻帝王一声厉呵后戛然而止。

帝王龙眉贵相，身姿笔挺，在众多将士中鹤立鸡群，带着不怒而威的的目光，直直看向他们。

“凡帝王，仙灵，大气运者，乃受上苍赐福。”温晚念了一句，眼神里无波无澜，帝王周身黑雾缠身，满身业障，而最令温晚诧异的是，这位看起来还不过而立之年的皇帝身上，缚着一道又一道凶煞的大锁。当其魂体出现的那一刻，石室里溢满了浓郁的血腥味，那气味沉积许久，带着腐臭的腥气，温晚没皱眉也没捂鼻子，反而淡淡看了他一眼。

面前的皇帝开了口，或许是因为时过境迁缘故，他的话语，显得十分庄重古朴。“来者何人，召朕于此，所谓何事？”他一开口，那锁束得他越紧，那九道大咒所形成的灭灵锁与他无关紧要，他声音平稳，眼都没眨一下。

不愧是南安开国皇帝。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你什么。”温晚站累了，他斜斜靠在温迟的纸身上，漫不经心地倪着面前的帝王。

“大胆！”帝王左右两名将士立即扑了上来，在南安国，不敬皇室，仪态不端，是死罪。温迟冷冷看了那两名将士一眼，生生逼退他们后。又把目光重新放回了面前帝王身上，投来一道不带任何含义的目光，但尽管如此，里面蕴含的威压，也将面前年轻帝王施以恰当的震慑。

莫名被瞪的南元帝：……

莫名感觉被秀了恩爱的两名将士：…

旁边也被莫名施压的两具白骨：…？

温晚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随即正色地拿起旁边从墓道扣下来的人鱼烛。

鲛人：…？

感情我用来做镇守之物的人鱼烛就被你这么扣了下来？

温晚有些心虚地解释道：“你这个，嗯效果比较好一点。”

效果确实很好。烛火燃烧着手中素白的灵幡，火光大盛，那些绕在南元帝周身的怨灵与业障被烛火当做了最好的燃料，不断被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如同烧木柴的声音。那些阴魂不散的，本不属于南元帝的冤孽发出极其刺耳的，尖锐凄厉的哭嚎。

“救命啊……救命…我不想死！”

“死娘们，我让你别叫唤了行不行…”

“为什么你喜欢的不是我？”

“这次我肯定能赌赢的，把银子给我！”

那一刻，满身业障与怨念四散奔逃，他们哭号着，尖叫着，怒吼着，发出绝望的绝响。那些沉积许久的，萦绕在南元帝身边经久不散的怨念被彻底摧毁，深绿色的业火燃烧出的光打在温晚那张看似温柔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藏起来的悲悯。

温迟看着不断被灼烧的恶念，眼底带了些许迷惑，说出来的确实肯定句:“这些业障，不属于你，你励精图治，在位十二年，国泰民安，民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你本该功德无量。”

听到这些话，南元帝微微垂了头，

他眼神空洞，似乎陷入了回忆里。他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是啊…”

然而哪怕温晚手中燃着的火再如何强烈，却始终撼动不了那铁锁分毫。铁锁如同一只无底的洞，哪怕再多业火填如其中，却未见松动分毫。温晚停手，业火也随之而止。

温晚怔住了一瞬，他突然想到了某种极为可怕的，他不敢去想的可能性。

南元帝看着他，露出一种有些释然的笑：“别忙活了，没用的。”

温晚不敢去猜那种可能性，他声音有些发干：“是不是我的业火太弱了？”

他的声音在发抖。

他在害怕。

这是温晚第一次害怕，他从小跟着父亲，五岁起接触各种妖魔鬼怪，所谓的主人，鬼新娘，哪怕让他用棺材做床，他都能面不改色，面对死亡，他都能一笑而过。但他畏惧的，是恐怖，已经被具象化了，有人，生生忍下了这一遭。

他竭尽全力地控制着发颤的双手，回身去望。直接那两白骨并排靠着，尽管没有任何表情与举动，但温晚却看出了那几分早就知道了结果后的麻木。

那些无数个看似充满着荒诞恐怖的瞬间不断闪过温晚的脑海，一幕一幕的，勾织成了一个真相。

南安真的是被西羌屠了国吗？

那天晚上他看到的鬼新娘，真的是端宁公主被送去和亲吗？

端平公主一开始就是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吗？

那些南安都城里早已死去的百姓，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阴城真的是南安都城后来凄惨的状况吗？

南安是真的兵弱吗？

不是的。

黄陵在一点点崩塌，破碎。整个皇陵都在抖，石块重重地砸了下来，粉碎的石粉扑簌簌地落下来，此刻，五位南安皇帝灵体纷纷显现，其余的公主，皇子，历史上所有被记载的皇室此刻终于都现了形，他们周身一样裹挟着浓郁的，充满血腥味的业障，有的也不在是人，是如同端平公主一般的，各种半人半妖的形态。那两堆高高堆积在一起的白骨逐渐消散，而面前的众多皇室宗亲，南安将士的灵魂也在逐渐消散。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灵魂消散，不入轮回，不得善终。

当温晚意识陷入昏迷的最后一刻，他恍惚间好像听到，南安皇帝冲他说了声：“对不起。”

“都怪我们，把你们这些年轻后生给牵扯进来了。”

温晚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回到了阴城那家熟悉的纸扎店。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温迟怀里，见到他醒了，温迟连忙将提前准备好的水递给他。

他看了看那碗水，沉默了半晌，没说话。温晚哑着嗓子问他：“都城…塌了吗。”

是肯定句。

温迟缓缓吐出一口气：“嗯。”

都城塌了，对那些南安国民而言，也是一种解脱。趁着天还没有黑透，他们又去了一趟所谓的真假楼。这回，是真的人去楼空，珍佳珍佳，真假真假。

其实一开始，他们就给了提示，不是么？真与假的关系，假亦真时真亦假，他所了解到的，所知道的，都不一定是真的。

“那个，你没事吧？”后面传来那个女高中生的声音，甜美可人，带着些许担忧，一副担心他的模样。后面跟来的众人也都纷纷是担忧不已的样子。

温晚哑着声，低低地道了句谢，却引来一阵咳嗽。

“咳咳咳…”温晚咳的上气不接下气，接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弥漫上喉间，他猛地弯下腰，吐出一口鲜血来。

猩红的的血液流淌在地上，温晚亳不在意自己是否咳血，他用手指抹去唇边溢出的鲜血，眼里恢复了一贯的温润。

“我突然不想陪你们玩了。”温晚低低笑了起来，从怀里将所谓的牛皮纸扯出来，撕了个粉碎。当牛皮纸碎裂开后，里面竟夹着一张散发着黑气的符咒。

“装够没有？你们应该就是所谓的系统捏造出来的数据人吧？”温晚看着手中已经被捏得稀碎的血咒，看向面前形形色色的人。

高中生，大妈，小孩，中年男性，那一张张五官不一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模一样冷漠的表情。

女高中生的声音响起：“你怎么知道呢，我们明明…没有任何破绽啊。”

回答她的，是温迟的冷笑。

温晚还是笑着，只是手指尖绽放出了一朵又一朵的红玫瑰，在温晚的指令下，玫瑰藤缚住了那剩余人的脖子。

“不，你们做得很好。人的语气，思维，情感，都逼真到我无可指摘。你们甚至还学会了人类的丑恶，贪婪，人性的弱点。”

“但是，我在第二天就怀疑上了。那红黄毛给我下了招阴符，而我整死他们后，孙安又给我送来了血咒的人皮纸，包括你，小姑娘，第三天往我床下埋写着我生辰八字被肢解的小木头人，都太让我觉得奇怪了。”

“我只是一个新人，如果真要有什么游戏，那么我也没有什么能让你们接二连三地去害我。你们这种行为，让我想起了数据化的指向性和命令性。”

“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他们会同情，会害怕，会不断的为自己着想。红黄毛和孙安死后，正常人类就算受了谁的指示要杀我，也会下意识的畏惧，甚至同情心重的，会可怜我，也不会那么毫不犹豫地去害我。”

“鬼亦如此，他们甚至有的情感，和执念，比人类都要深。唯一的解释是，你们，是所谓系统捏造的数据衍生物。”

“我说的，对吗。”

最后一句话落下，肆意缠绕的玫瑰藤猛地收紧，毫不犹豫地将猎物绞杀。

于是那一刻，那些所谓的人纷纷消散，没有血渍，没有尸骨，似乎从未来过。

而玫瑰被收回，也似乎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