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近君情怯目录

第5章近君情怯

于是,他还是只能去求父皇。遽然发现,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只能去求父皇,父皇准了,他才能,父皇不准,那便不能,纵然他有干万理由,也不能够。

父皇不以为意地反问他:“不过一个小小伴读,有什么好成这样的?回头你再要多少乖巧伶俐的,又何愁找不到?”

他咬牙拒绝:“我不要乖巧伶俐的,我只要小贤。”

“小贤!小贤!你就知道小贤!”父皇挥手不想听他再说下去,“若有一日朕问你,要江山还是要甄贤,你还要这样无理取闹不成?”

他身子猛一摇晃,险些跌倒,直咬得嘴唇渗血,艰难地说:“我要小贤。”

“你!”父皇怒得一口气没顺上来,抄了压折子的玉镇就照他脑袋砸。他险险躲开了,听见父皇重重地一声叹:“你是朕和皇后的儿子!”

“皇后?”他忽而就似被拔了逆鳞的龙,怒吼在心里,脸上却绽出冷笑来,“父皇您记错了,如今的皇后,不是儿臣的亲娘。“其实他知道,这会儿他不该触怒父皇,他该乖乖地讨父皇欢心,软软地替小贤求个情。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忍不住了,愈是如此,愈是剑刺全开。

果然,话音未落,已见父皇猛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御案。各种器物“哗啦”倒了一地,翻倒的巨大书案险些将他压住。

父皇瞪蹬著他的眼神,似恨不能将他撕碎了,阴沉得叫他脊背湿冷。父皇命人将甄贤带了上来,冷冷睨着他道:“你不是为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么?好,你就当他的面在这里磕三百个响头,朕要听着声响!足数了朕就放他。否则联现在就把他拖出去砍了!”

只一个“砍”字,震得他半响头脑花白,腿一软,已跪了下去。

可他却听见甄贤喊他:“殿下不能!殿下若是如此自辱,甄贤情愿立刻咬舌自尽!”

他胸中一阵动荡,惶恐抬头,见两个侍卫正掐住甄贤,要撬开其牙关,甄贤却已毫不留情,一口咬在其中一人手上。齿印入骨,顿时血涌如注。

“小贤!”他惊慌地再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干着急地唤着。

“自辱。”父皇冷哼一声,瞪住甄贤,“朕为君,他为臣,朕是父,他是子,他跪朕又如何?叩首又如何?你这一个‘辱字,可是好啊!”

甄贤抬起浓墨眼眸,直直盯住了皇帝冰冷的脸,“为君有道,为父有德,则君要臣死,父要子亡,便是死得其所,无可非议。但若是君先不义,何谈臣行?父先不慈,又何谈子孝?圣上若要殿下死,甄贤甘愿替死;但圣上若要羞辱殿下,甄贤宁肯先死,也绝不想看见!”声声朗朗,字字铿锵,竟半点也不似个未束发的稚子。

一时殿中戚寂,无人敢喘大气。父皇高高在上地俯视这鲜活生命,冷冷开口:“甘愿替死,哼,连死都没见过的毛孩子,也敢说这样的大话。你既然有此忠义'',朕若是不成全你,反而是朕无道了。“说着,已命左右宦侍:“看在他小小年纪也算颇有胆气,就赐鸩酒一杯,留其全尸罢。”

“父皇!”他浑身一个哆嗦,只来得及哀呼这一声,已被人拖了起来,按在一旁,再动弹不得。

内侍将盛满毒酒的玉杯端上来,他看在眼里,愈发毫无章法地挣扎,张着嘴说不出连贯的话来,唯剩嘶吼,好像那酒是要灌进他自己嘴里的。他流着泪喊:“小贤!小贤!”

甄贤向他匍匐拜下,膝行上前,亲吻他的靴尖。“殿下,请你干万保重。甄贤来世回来,再报殿下的恩情。”

他听见那安静柔韧的语声,眼睁睁看着小贤将那杯酒拿过仰头便喝了个干净,终于“哇”得一声,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连心血也呕出来。那一刻,魂飞胆散,再没什么能拦得住他。他拼了命地扑上去,一把将甄贤紧紧抱住,嗓音不住地打颤:“小贤你别死,别丢下我,我除了你…除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啊!”他甚至连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唯恐瞧见那最后的惨象,从此只能陷在深渊尽处,再不得往生。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小贤没有死,而是缓缓地,回抱住了他。那双手,那个人,依旧是暖的,一如当年永和宫上初遇时,什么也不曾改变。

他越过小贤的肩头,含泪仰面,看见父皇意味深长的眼。父皇仍用那测不出深浅的低沉嗓音,凉凉地说道:“倒是朕小看了你,竟真已有了自己的忠臣''。”说着,又看住了甄贤,“鸩酒已赐过了,你既死不了,朕也难违天意。朕就把你流放岭南,你若有本事再重回京城来找他,才算是真正的''忠臣''。你甄家上下的血债,一笔笔都记在朕身上,将来你要报这个仇,朕在这里接着就是。”

他蓦地抬头,心下悸震时发出一身冷汗来。

他猜不透父皇究竟意欲何为。

小贤当即便被押解启程,连半日也未容耽搁。

临行时,甄贤对他说:“殿下,可还记得我曾久寻一本《柴扉小札》而不得?拜托殿下帮我留意着吧,我是定要回来向殿下讨的。”

他点头应下,咬牙忍了又忍,瞪着眼把眼泪全咽下肚去,不愿给外人看见。他死死掐住披在小贤项上的木枷,低声立誓:“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到那时候,我绝不再让任何人伤你!

小贤望著他便笑了,双手被枷锁死,只得低下头去,蹭了蹭他肩膀。那天他见父皇立在高台之上,阖目仰面久久,喟然长叹:“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敢于为你去死的人,既可以是你最贴心的肱骨,亦可以是你最无奈的敌人。能镇得住这样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帝王。否则,即便你一刀杀了他,也依然,还是没有战胜他啊”长风拂过,将父皇宝蓝色的袍子扬成了海浪,锦绣龙纹飞腾,似劲流无声卷涌。

他站在父皇身后,垂首默默无语。纵然他知道,父皇这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可那时的他,依旧完全无法明了。

那之后的六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一句誓言拼命。

他竭尽所能地去找一本书,找小贤想看的《柴扉小札》。

而后来,他终于读懂了那本《梦中记》,直叫他脊髓冰寒,每看一次,都似死了一回。

六年光阴,总角成青葱,足够改变,亦足可以确定不变。

六年以后,当他飞奔至春闱榜下,一眼从人堆里识出那明眸烨烨的少年会元一一是他的小贤,听着耳畔人声啧啧中那些从岭南到京城,如何出类拔萃,如何惊才绝艳,如何荣享举荐、一路破格、直入会试的奇事一一正是他的小贤,他忽然紧张地再也迈不开步子。

近君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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