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秘事
秋宴上,姜谷雨不可避免地引来了众人的目光。
除了她参军之事,更因着她那声势浩大的退婚之举。
宴会上,桓襄公的夫人也在,瞧着姜谷雨自是来气,在宴会上时不时地提起她,言辞不大友善。
然而姜谷雨毫不在乎,现下,她一门心思只想快些见到吴嬷嬷,问问她当年的事情。
前几日,风亥告诉她,已经寻到了吴嬷嬷,现如今她一个人在宣和殿当差。
今日秋宴,他会找机会让人带着姜谷雨去见吴嬷嬷。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虽不在乎她人的异样目光,宴会上却有人在帮自己说话。令她更没想到的是,这人竟是风瑾。
虽然她和风瑾没什么交集,但她一直能感觉到风瑾是不喜欢自己的,现在她在宴会上帮自己又是为何?
待到各个女眷自行赏花时,风瑾更是走到了她身边,与她交谈起来。
“是不是觉得很无聊?我也觉得很无聊。”
姜谷雨笑而不语,摸不透对方的心思。她不得不提起些戒心,当年济房山猎场之事,怕是和眼前这位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公主脱不了干系。
见姜谷雨不说话,风瑾也不介意,扫了一眼来赴宴的女眷,眼底深处透了些不屑与憎恶:“你不觉得她们很可悲吗?不是谈论胭脂水粉,就是珠钗华裳,所论之事皆是为了讨夫君欢心。好似除了这些事情她们便再无事可做,无甚所好,好似我们女子天生为男人而生,依男人而活一般。”
她不知风瑾为何会对她说这番话,只是觉得不能因她人与自己志向不同就轻瞧了别人:“世上之人所求不同,只要活得心安,不做背德之事,又何来可悲之说。”
风瑾微微诧异地张了张嘴,随后才笑道:“我以为你是懂我的。”
晏丰殿内,乌木檀香的烟雾延流而上,风酌量放下手中的奏折,面带疲色。
林池连忙奉上一杯热茶。
公启帝喝下一口茶,将茶杯还给林池时,突然问道:“今日秋宴,姜谷雨可来了。”
“依老奴所知,是来了的。”
“她退婚一事闹得这样大,近来有许多折子参她,便连桓襄公也来朕面前哭诉。朕虽说这是私事,但既上了折子,朕就不得提她来问一问了。”
林池领了命:“秋宴已过半,想来现下正是各位女眷自行赏花之时,奴才这便将她召来。”
对于风酌量召见自己究竟为何,姜谷雨其实心中已有猜测,毕竟她也知道自己那番作为定碍了不少人的眼,桓襄公也不会生生地受了这个气。
风酌量也瞧不上苏仪,但当初姜守应下这门婚事,他也不好说什么。
“苏仪无才无德无能,我瞧不上他。”在面对风酌量威严而凛然的目光时,姜谷雨仍是一派从容,说出心中所想:“臣只是说了一个事实,那些参我的人为何听不得事实?大尧仍有许多百姓过着穷苦日子,边关仍有许多将士在为国拼杀,为官者不想着如何造福百姓,不想着为强盛国力献策,却纠缠于一人的婚事上,也实是没什么作为,愧于陛下重用,愧于百姓信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此毁约,就不怕以后嫁不出去?此事之后,怕是还有很多人会盯着你的婚事。”
瞧着座上之人,姜谷雨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陛上可曾有过真心喜欢之人?”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来上这么一句,却是就这样问了出口。
这样的问句对一个君王而言显然是不敬而冒犯的,可风酌量却没有生气。他瞧着座下那张与姜施然极为相似的脸,似乎瞧见了多年以前,春光和煦时,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明媚灿烂地笑着,从山坡上奔跑而来的情景。
她那一笑使世间万物尽失颜色,如春之细雨,夏之清风,秋之高穹,冬之暖阳,仿佛所有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所有的忧愁都能烟消云散,让他因被贬而郁郁不得志的心瞬间明亮起来。
后宫佳丽三千,他却无法对她忘怀,她那一笑也深深地烙印于他的心中。
见风酌量不语,姜谷雨又道:“臣只愿嫁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不嫁人没什么大不了,被人叫老姑娘也没什么大不了:“且臣觉得,陛下既封了我做官,我便不能负了陛下的恩情,我不愿就此嫁作人妇,请陛下再给我两年时间,不论婚事,让我能无牵无挂地于沙场征战,效力大尧。”
今日提她来问,其实也没有要真的为难她的意思,她这一番请命,也正好能堵了那些言官的嘴。风酌量同意了姜谷雨的请求:“好,那朕就给你两年的时间,两年之后,若你还未能寻得如意郎君,朕便亲设擂台让你比武招亲。”
从晏丰殿出来,一名宦官领着姜谷雨回秋宴,可走着走着,姜谷雨却发现这不是回去的路。
有了济房山的教训,姜谷雨自然便停住了脚步。
那名宦官看出了姜谷雨的疑虑,道:“现下时机正正好,也省得小的再跑一趟,华凌殿里的美人面开得也很好,小的顺道带姜二小姐去赏一赏。”
去华凌殿里赏美人面,这是风亥和她定下的暗语。原来这人是风亥派来要带她去见吴嬷嬷的。也真是巧了,正好风酌量召见她,否则,要独自离开秋宴,还要找个理由。
那宦官引着姜谷雨到了一处偏殿后便离开了,吴嬷嬷早已在那等候。
女子入营为将之事这么大,饶是吴嬷嬷深居宣和殿也听说了一二,她瞧着姜谷雨满是担忧,说她既已离了都城,万万不该再回来。
待问起吴嬷嬷当年的往事时,吴嬷嬷却惊惧难安,不肯再说。
“进宫?谁说的!你娘亲何时进过宫?”
“吴嬷嬷,我在外这两年曾遇到一位都城旧人,他告诉了我当年的事情,否则我又怎会知道当年娘亲进过宫。只是他说得不够详细,我才冒着风险来问问您个中细节。”
吴嬷嬷心思已乱,撇过头去不敢看她:“好孩子,算我求你,别问了,当年的事情你知道了又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吗?过去的,不过是那些害她娘亲的人,她娘亲过不去,她也过不去。
“嬷嬷,您不必劝我。我此次回京,便是想要替娘亲讨个公道,你若告知我实情,我尚可做好充足准备,好好筹谋。若您不肯说明,我只能依着自己的猜测行事,届时,危险自是又多了几分。”
见吴嬷嬷神色有所动容,姜谷雨继续道:“当初你说姜守出卖了我娘,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将心中最不堪的那个猜测说了出来:“您当初说这话,是不是因为姜守为了荣华富贵,把我娘送给了风酌量。”
这话有如一道天雷,惊得吴嬷嬷险些站不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双眼流下泪来。片刻过后,她终于告诉了姜谷雨当年那段秘不可揭的事情。
其实比风代觅倾心于姜守更早的,是在宣城和县时,风酌量看上了姜施然。
然而当时姜施然已为人妻,风酌量与姜守又引为知己,他不能夺人所爱,自是将这份喜欢压在了心底。而风酌量对姜施然的心思没有逃过姜守的眼睛,只是未有出格之举,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世上有一些东西,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风代觅对于姜守是这样,风酌量对姜施然也是这样。”
风代觅为了嫁姜守做了许多出格的事,闹得满城皆知,封平王爱女心切,几次施压于姜守,终是让姜守休了发妻,将风代觅迎娶进门。
一纸休书,断了姜守与姜施然的从小相伴的十几年情分。
然若只是这样断了也就罢了。
姜施然拿了休书后,赴姜守之约与其于湖畔小筑共饮,算是喝了一场离别酒。酒未喝完,风代觅款款而至,携姜守离开了,临行前,她那胜利者的骄傲姿态刺得姜施然心口一阵一阵疼。
姜施然神伤,一人于湖畔买醉,不小心落入湖中,那日风酌量正在游湖,恰恰将她救起。姜施然落水受寒,风酌量将她救起,安置于安林殿内,吴嬷嬷便是那时被调去安林殿的。
至此,姜施然便成了这安林殿内不可说的存在,安林殿便成了宫中的不可说。
风酌量几乎乎日日来看姜施然,对姜施然极尽宠爱,更将安林殿改名为宣和殿,以慰姜施然思乡之情。姜施然明白了风酌量的心思,却不为所动,更不愿屈从于他。
帝王之于女人的耐心,便如朝露,转瞬即逝。终在一日,风酌量酒醉后强要了姜施然。
也是那时,吴嬷嬷才知道,在姜施然落水那日,她便已经失身于风酌量。
“我瞧见他了,就透过那船舫的窗户缝隙。他们皆以为我当时神智昏迷记不清了,可是我记得。他和风代觅并肩而立,真是好一对佳人才子。”姜施然心灰意冷,割腕寻死不成,躺在床上有如一具失了魂的木偶,一滴眼泪自她眼角落下:“他明明瞧见我了,却当没瞧见,你知道吗?瞧见我望向他的那一刻,他慌了。他是该慌的,那迷情的酒是他给我喝的,他怎能不慌?”
自那次之后,姜施然脸上再未有过笑颜,便是连强颜欢笑也没有。
“两个月后,安林殿起了场大火,所有人都以为你娘亲葬身火海。风酌量大怒大悲,重病了一场。事后,他将宣林殿内里知晓你娘亲身份的人几乎都杀光了,我因在大火中伤了噪子,他以为我不能言语,又想留人照看这处宫殿,才饶了我一命。”
这些年来,风酌量时时往宣和殿去,吴嬷嬷知道,这位帝王确是深爱着姜施然,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也对她无法忘情。然而,喜欢又如何,帝王的真心,不过如此而已,便如姜施然生前所言:“他们都说我是他们心尖上的人,却都在面对自己的欲望时,选择伤害了我。”
听着吴嬷嬷说完往事,姜谷雨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直侵她的心房,渗入她的骨子里,她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原来,老榔头说的都是真的,她的猜测也是真的。
她不明白,为何会有人能为了权力,伤害至亲如此?
她幼时不懂事,总以为爹爹和娘亲是被迫分离,所以才会想着来都城寻亲。可现在想来,当初她的想法真是愚蠢至极。当初是姜守在察觉了风酌量的心思后,将娘亲送给了风酌量,转头娶了风代觅。
真是讽刺,她的娘亲,竟是被至爱之人亲手送出去的。
她最该恨的,是姜守。
是他不能弃功名利禄,而将自己心爱之人送给了君王,是他让自己的娘亲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若是可以,她很想看一看,姜守那副道貌岸然的皮囊下,是否藏着一颗被权力腐蚀得面目全非的心?
她想痛快地哭一场,抑或是大叫一声,将这满腔的怨愤释放出去,然而她不能,她只能用尽全力将这不甘、这痛苦暂压于心内。
“吴嬷嬷,还有一事我要问你,那场大火是何时起的?”
“己巳年十月。”
己巳年十月?姜谷雨转过身上,痛苦地闭上眼睛,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嘲讽地微笑。
原来娘亲是在宫中怀上的自己。
原来她的姓,不是姜守的姜,而是姜施然的姜。
原来自己的身世就是个笑话,就是一场肮脏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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