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行路

“有劳大人费心。”

谢闻昭忍着马上要吐出来的感觉，皱着一张脸把空了的药碗递出去，随即又觉得不妥，眼前这人毕竟是自己的上官而非家仆。

赵律倒已经一派自然地把药碗接过去了，这让谢闻昭多少有些讪讪。

“谢谢。”

“不必客气。”赵律说着，明明已经转身走了几步了，这会儿又退回来，停在了谢闻昭面前。

谢闻昭疑惑抬头看他。

“还有一件事。”

赵律说：“由于为了减少辎重，我们带的帐篷并不足数，这几日怕是要小公爷与我住一处了。”

“啊……”这事确实出乎了谢闻昭的意料，他一时之间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赵律显然看出了他的不知所措，于是他笑了一下说：“若是小公爷不能接受，那么……”

“我可以！没什么不可以的。”谢闻昭甚至也扬起了一抹笑，近乎挑衅地开口：“毕竟连赵大人都可以接受，下官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既如此，那就再好不过了。”

赵律说着话，像是忽然想起似的，在轻甲里掏了掏，摸出一把择干净的草茎来递过去。

“这是一种野草茎，带点甜味。喝完药稍微嚼一下，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也可能会好一点。”

没等谢闻昭发问，赵律就一边把东西递过去，一边解释完了，端是善解人意。

夏末秋初寂寥的风驰过荒原，在噼里啪啦的火光中，谢闻昭怔怔地捏着那一把草茎，几乎无法把眼前这个赵律和早先做下那丧心病狂的屠杀事件形象重叠起来。

赵律这个人对人细心时实在让人觉得温暖妥帖啊。

于是谢闻昭默默的，平生第一次细细地去咀嚼起几根野草：微甜带涩，水分稀薄，有一点点土腥味。

那是来自一个前两天还差点被自己刺杀的上官的关照。

谢闻昭心情五味杂陈。

随着赈灾的队伍越往南走，路上遇到的情形越惨烈。

先是还能看到三五成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流民，他们看到赈灾队伍或是有些恐惧地远远避开，或是不要命地围上来求一口活命的粮食。

而后就看不到几个活人了，有的只是越发荒凉的景色：

黄扑扑的泥地，被扒光树皮枯死的树，还有很多很多扑倒在地上或完好，或已经开始腐败的尸骨。

每当他们的队伍策马而过，总能惊起一片食腐的乌鸦，吓走一两只游荡的野犬。

谢闻昭一次一次地路过这些，也终于越来越沉默，那种能让天色都变得灰暗的荒凉甚至比他于京中见过的那群流民更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

而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赶路，更拼命地赶路。

————

“什么人在那里?！出来！”

几天的野外生活让谢闻昭变得警醒，只是树丛里的那一点响动却令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营帐一旁的植物，右手则已经落在剑柄上拔剑出鞘了。

“什么人?！”

这边的异动让周围所有军士都警觉起来，他们纷纷拔剑作防御状围过来，并有意无意地把谢闻昭保护起来。

夜晚的荒原或是荒村总是危机四伏，除了野狗野狼这些野兽外总还有一些铤而走险的流民。

虽然比起流民这支赈灾队伍可以称得上是兵强马壮，但是在外赶路这两天他们也不是没有遇上那种穷途末路求不到粮怕，就不要命地冲上来试图抢夺流民。

见对方并不露面，有人一剑挥砍在树丛间，有细小的枝叶一震，一个少年人，或者说只是个灰头土脸骨瘦嶙峋的孩子哆哆嗦嗦地爬出来，他浑身颤抖，把脸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谢闻昭看着不忍，首先收了剑，并蹲下身去，和声道：“你，你先起来吧?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人，小人，我……”

那小孩仍不敢抬头，几个词磕磕绊绊，而后急得泣不成声。

赵律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穿过人群走到了最前面，站到了谢闻昭身边，然后他也看到了这个脏兮兮的孩子。

谢闻昭觉得自己看到赵律挑了一下眉，然后他听到赵律用他偏冷淡的音色开口：“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说话，小孩，否则——”

赵律没再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显而易见。谢闻昭皱着眉，想开口说些什么又忍住了。

那小孩就是在这时动的，他用几乎不可能是他的速度一下扑到谢闻昭脚边，涕泗横流，声泪俱下，几如泣血：

“大人求求你买下我吧！您买下我吧！我能干活！我什么活都能干！我可以吃的很少的，求求您，求求您买下我吧！求求您……”

“就只要一碗黍，不！半碗就行！豆子也行！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母亲和妹妹吧，她们实在饿不过去了啊大人……”

“您买下我吧求求您了……”

谢闻昭懵了，活了这么十七八年，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他又尴尬又不忍，更加不知所措。

他茫然看向身边的赵律，想寻求一个答案。

可赵律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此事全凭你心意，不论你怎么做都好。”

“……当真?”

“当真。”

谢闻昭沉默了一会儿，俯身把那个孩子扶起来，开口：“我不能买你，但我可以给你一些粮食。”

那个孩子猛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又欣喜若狂地看向谢闻昭。

他来之前，在说那些话之前其实是并不抱任何希望的，他只是饿昏了头，又不甘心这么死，所以被逼无奈出来博一把：

求生或者求死。

但谢闻昭不敢看他，只是挥手叫军士去取粮，那军士偏头去看赵律，见赵律微微点头才小跑着去了。

直到把手里那一小袋粮食交到那个孩子手里，谢闻昭又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虽不能带你随行但如你所见，我们其实是去南江府赈灾的，如果你信得过我，又没什么好去处，你可以带着母亲妹妹往南江去。”

那孩子死死地攥着那一小袋粮食，分明已经走了，想了想又掉头回来，冲着谢闻昭“扑通”一下跪进尘土里。

他低着头，哑声道:“敢问大人姓名？小人，小人虽然卑贱。但若天可见怜，度过此劫，定为大人塑身造像在家中夜夜供奉祈福。”

说到最后，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谢闻昭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又一个头结结实实地磕进尘土中，硬生生磕出血来。

“你读过书？”听他说话的样子，谢闻昭颇有些吃惊。

那孩子似乎想笑一下，仰起脸，扯着嘴角却没笑成功，扭曲着一张脸，幸而藏在满脸脏污和夜色中看不分明。

“受灾前跟着父亲勉强读过几本书……”

他没能说下去，声音就哽住了，只是突然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最后给谢闻昭磕了一个头，猛地爬起来冲进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