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前夜
初夏夜晚的长风还处于不冷不热叫人喜欢的状态,柔和的,凉爽的,挟着各种植物自然的气息穿墙绕院而来。
头顶是明澈璀璨的星空,身旁是花木扶疏的幽径,赵律亲自拿着那叠来之不易的薄纸,心情十分不错。
独山多少有些不解:
“不过是一堆纸罢了,人家到时回了自己的地盘了,翻脸就是不认了,那这又能有什么用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
赵律用那一叠纸去敲了敲独山的脑袋,笑道:“但凡做事总该师出有名,这些!便是我们之后出师的名。”
“再者说,他们日后若是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粮食,白纸黑字的,我们再抄家抄出来多少粮,那么那些粮我们愿意说是他们勾结流寇来的,还是说他们灾时屯粮不仁不义便都是我们拿主意了。”
“再退一万步说,这些钱粮总归不是他们的了,无主之物拿来赈灾不是刚刚好了。”
“大人。”
独山拎着灯笼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然后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但是,我们如今是要去哪呢?”
“时间尚早,我们去官衙走一走吧。”
“时间尚早?”独山瞧着这月上中天,发出疑问的语气。
谢闻昭最近食宿都在官衙,通宵达旦地翻那些账册公文,见着赵律的第一件事就是抓着一叠纸迎上去。
“南江府必定是还有粮的!”谢闻昭斩钉截铁地说:
“我重新翻了那些记录,许多地方都是不对的,按照那些数字逆推来看,就是除了那些所谓被流寇冲击过的常平仓外,也至少还有一半的粮不翼而飞了。”
“而这么多粮食怎么会凭空消失,这中间必然是有虫蝥在!这样大的贪腐必然不会是只有一人,应该是自下而上的许多人,我们若是制住刘知府或许可以找到这些粮!”
谢闻昭越说眼睛越亮,语气激动起来:
“若是能找到这一半的粮,便可解燃眉之急,等朝廷之后的赈灾粮一到,这灾便可转圜度过!”
“你先喝口水,吃点东西。”
赵律没有接谢闻昭的话,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打开,又亲自给谢闻昭倒了杯水递过去。
谢闻昭近来确实是很受了一点罪的,他是自小在靖国公府的锦绣堆里精心供养出来的,在这次出来赈灾前,除了读书,他没有吃过一点苦。
可是就赈灾这一路上,日日急行军不说,他第一次饿的不行,尝试吃粗粮麦饼的时候,第二口时上颚就给磨掉了一层皮,颇深,甚至往外渗出了血丝。
可形势比人强,实在是饿,不吃不行,赵律看着他眼泪汪汪的,就着热水把麦饼泡软了,搅成糊,忍着痛,一点一点把它咽下去,那种勉强活着的可怜样实在叫赵律印象深刻。
“哦,这是宴会里的点心吗?这种时候用料怎么还这样奢侈?”
谢闻昭正高兴,从善如流地捏了块点心吃了,然后又忍不住有些微词。
但这种微词也就是说说而已,在吃上第一口,那种细腻的甜味在自己舌尖的晕开时,谢闻昭心底近乎要漫出一种叫感动的情绪来了。
“便是这种时候奢侈的用料也是裹腹用的,总不能就扔在那里了。”
赵律没说这点心是自己去抄家的时候,从人家家里捎带手顺过来的。
或许之前两人间有些摩擦,但总归都是来赈灾的,目标一致,谢闻昭确实是摒弃前嫌,很努力,甚至是很拼命地在做出一些事来的。
他一个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贵公子,人家风餐露宿,粗茶淡饭的熬着,眼瞧着瘦了一大圈,倒叫人心软。
“那就先从查贪腐开始。”赵律把话题带回来,顺着谢闻昭之前的话往下说:“明日你列个名单给我。”
“不用明日,你再给我两柱香即可。”
谢闻昭闻言,嘴里的东西还没有咽下去就含糊应声,当即转身提笔开始勾画起来。
“做事也该张弛有度,今日已经很晚了……”
赵律抬手,有心想要劝一劝眼前的谢小公爷,但谢小公爷已经叼着一块糕点,提笔转身打算翻出那些记录着各种东西的纸张做一个统计。
“这种事早一天就是多救许多人,当从急。”
结果谢闻昭说着,等真的一转身就看到了赵律抬起到一半的手,谢闻昭就是一愣。
“你要也来一块吗?”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谢闻昭,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意识到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只有自己在吃东西,不由讪讪,含含糊糊地问赵律。
赵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弄得有些失笑回答谢闻昭:“不必了。”
接着又说:“没想到你还蛮能吃苦的,这可不太像京中世家贵子。”
“我们谢家最初也不过是军户出身,家训说了,能享福时享福,须受苦时受苦,居安思危。到了现在我们家每年还要吃一顿忆苦思甜饭的。”
谢闻昭说着已经提着笔,低头在纸张上勾勾画画了。
“你们那忆苦思甜饭都吃的是什么?”
赵律在旁边,一边借着灯光帮着谢闻昭整理那些公文,一边家常地与谢闻昭搭着话。
谢闻昭似乎也习惯了,很快满足了赵律的那一点好奇心:
“加了一点麦麸的粟米饭,一碟清水豆腐,一碟没有油水的苦味野菜,还有一碟又咸又硬的腌豆子。”
“那这对大户人家来说可真够苦的了。”
“我那时也这么觉得。”谢闻昭随意地回答。
——
赵律拿了名单,就要求谢闻昭去休息了。第二日他先是等了一上午,官衙里不曾来一个昨日大族中的人,也不见一粒粮。
过了晌午,来了一家,带了二十石粗粮,到了日落时分,又陆续来了五六家,带的也是十余石,最多不超过三十石的粮,日落后,在赵律要封粮入库时又来了三家,似乎颇有诚意,两家集了一百七十余石粮。
最后昨日应下的二十三家人中,今日来了不过十家,也就是不足半数。
今日来送粮的人家赵律都没让人走,而寻了一个屋子请他们坐了,又上了茶水。
所有人都惴惴不安,但他们既然来了此,其实就是不想与赵律真的撕破脸的,况且这会儿赵律待他们也算客气,他们也就相互安抚着,强压下了心悸等着。
可越等就越让人心慌,等到天色黑下来,四周一静,最先来的几个人就坐不住了。
他们不知道赵律要做什么,不知道赵律什么时候放他们走,或者说会不会放他们走,他们回不去了那么他们的家里,家族里又怎么样呢?
这些不安的猜猜七上八下地攥住他们的心脏,扼住他们的喉咙,逼得他们无法呼吸,他们甚至一时想早知如此赵律说什么就都给他好了,一时又想赵律此贼不如一刀杀了自己好了!
他敢杀他们那么多人吗?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赵律靠什么赈灾?靠什么平民怨?
从来官府与士大夫,与世家,共治天下,赵律真敢犯众怒吗?
可是一时怒完,他们又悄悄想:赵律真敢。
于是心底那点恐惧又涌上来。
他们拍着门一次次叫来了人问自己什么时候能走,难不成要软禁他们吗?可仆役只一次一次地请他们安坐。
“只过了今日就好了。”最后有人说:“老爷们稍安勿躁。”
知道只过了今日就好,几人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如今人在屋檐下也就只有忍下气继续低头苦熬。
直到更漏到了子时。
正经穿了官袍,外又着了轻甲的赵律出现在了门口。
他行着揖礼,非常和气地说话,那模样真是诚恳极了,他说:“今日诸位能在此,本官替南江万民谢诸位。”
说来奇怪,大家都是站着的,赵律也并不比他们高多少,但在他们眼里居然还觉得赵律有些居高临下。
但熬到了这时,猛一见赵律,又是这样宽和的态度,他们哪敢拿什么架子或是发什么脾气,他们才真是有些感激涕零的心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长揖回礼,声音哽咽着说:“赵大人身系南江万千生民之性命,责任重大,能几次拨冗接见我等小民,我等却无法帮上大人些许,实在惭愧。”
“诸位言重了。”赵律笑着说。
人群中有些人机警,看赵律扔站着没有什么表示,目光从赵律身上的轻甲,佩剑还有身后那一串的装备齐全的的亲兵,当即又上前一步,慷慨陈词:
“我等已经商议过了,我等如今虽然筹措不出一百石粮,但不足的粮我等愿以铜钱补足!好为南江父老再尽些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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