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巷口
沈拙是在家门口的拐角捡到江随的。
那天他正借假期的名义和狐朋狗友放飞自我,溜回家的时候已经路灯发亮,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今晚肯定免不了被柳飘飘一顿念叨。正在心里琢磨着理由如何狡辩时,就看见自家巷子口正堵着个人。
说来惭愧,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刮遍了整个神州大陆,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发达城市的背后,或者说在它们的夹缝之中,总是存在着一些顽固的钉子户。他们空守着千八百年的不动产,一门心思地看着地价宛如雨后春笋般嗖嗖起飞,但自己必然是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不过沈拙并不属于这一挂。他住在这里不是为了怀旧,而是因为贫穷。贫穷使柳飘飘女士把他们两个塞进了这条两个人就显挤的落后小巷子里,还得苦中作乐。
他低下身来勉强看了看这人,衣服是标准而丑陋的蓝灰配色,自己学校的。再仔细看一看,这下颚线这卷毛,不由得大跌眼镜。
江随,活的——他卡壳的脑袋里只能刷这条弹幕。
沈拙和江随同学不大熟的邻桌生涯中,只同他说过三句话。
一开始是高二刚分班的时候,江随被喊上去作自我介绍。这帅哥面冷,但是长着头小卷毛,看起来挺乖。于是不少人自然而然对其怀有一些难以言说的少年心事。
然而此人上台后开场刷刷几笔写大名,然后又官方又客气还有一点微妙的敷衍地完成了发言。就差把“我很高冷我很拽离我远点你不配”写在脸上了。那时候因为馋人脸对这位包藏祸心的都吓得不敢再有任何想法了。
而沈拙这人比较倒霉,那时候来的太晚,被迫和江随凑了一桌。江随自我介绍完下来,他想和对方聊几句,就极为好学地问他:“你名字里的那个随,是哪个随?”
江随愣了有七八秒,大概是没想到他会主动来和自己搭话。思考一会儿回答说:“就是那个,随你的便的随。”
沈拙等了半天他的回答,最后给自己找补,随便哦了声。
后面两次纯粹是意外成分偏多,大概率都是日常我碰着你给你说句对不起,我借你张纸巾和你说一句,除此之外,也可以包括这三次在内,江随从来没有主动找他说过话。
但实际上,放眼整个一中,能和江随说上话的只有自育部因为他卷毛扣他风纪分的学姐和来检查他作业的小组长。
哦对了,还有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保安司机,阵仗大得仿佛公主出游。
学校里关于江随的传闻飞得七七八八,但比较公认的就是这人非常杰克苏。至少他好看以及有钱。是个正儿八经的少爷,成绩无所谓不用很厉害,一毕业就要出国溜一圈回来继承家产的那一种。
沈拙心想我何德何能,居然让江少爷倒我家门口。
他想想又觉得不太对,凑近了想仔细看看。结果还没看仔细,对方就利落地向他吹了口气。
温温热热的呼气,还有点属于帅哥的皂角气息。
奈何沈拙铁直还有点矫情,立刻弹开了:“你你你……”
“你怎么……酗酒的。”他憋半天才想出来个词,那边的江随已经抬起头来,异常无辜地看向他。
沈拙很憋屈,“你这是,街头卖醉吗?”
“……”
“那些跟着你的呢?”
“……”
“你你你……”沈拙下意识地结巴了,他总有江随现在很危险的直觉,并可以判断出对方目前头脑不大清醒,至少肯定没有平时清醒,也没有他这个常年倒数的学渣清醒。于是他客客气气道:“江……随,您看这样行不行?给我让个道,回来您继续睡你的?”
江随大概率是没有听懂,但他很听话,立刻往里退了些让他进去。沈拙如释重负,一矮身挤了进去。
有个电话拨进来,是住在他隔壁巷子里的发小汪小马。一接起来小马的大嗓门就哗啦啦地嚷开了:“小出公主,你到家了没有?”
汪小马那边吵吵嚷嚷的,估计他们的那局烧烤散了后这一窝人又去外面整了个局。沈拙听他的声音只觉得晦气,也懒得搭理回话,转而痛斥道:“你们谁给我手机调的静音?!知道不知道我回去晚了得少层皮?你还好意思来问我?”
汪小马打了个酒嗝,委委屈屈道:“这不,明天是你生日嘛,赤子哥说要让你开心开心……”
沈拙心说这和你们的行为有什么大关系吗?但多少是找到了罪魁祸首,立即开炮:“——那王子赫他人呢?”
“赤子哥付了钱就走了,他说明天得考试。”汪小马打了个哈欠,“你们一中怎么这么苦,我们已经许久不知考试为何物了……呼呼呼……”
已经步入社会的汪小马对高中生抱有的从不是艳羡而是怜悯。
“那是王子赫自己没事找事报的补习班,和小爷我没关系。”沈拙说,冷笑一声,“总之这笔账我要算在你们每个人脑袋上……”
汪小马惨叫一声:“公主你还真是喜怒无常。”
沈拙觉得无语,尤其是听见这人拉长声音黏糊糊地喊他公主的时候,只会让他觉得恶心:“都喊几年了还隔这恶心我?老子还怕你这个?”
汪小马一阵傻乐:“就好玩而已,小出公主生日开心——嘿嘿嘿——”
沈拙心想再和他们掰扯下去说不定真的得耗到零点。于是单方面结束了这场通话。
他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但也不至于看他呆在这儿吹一夜的冷风——虽然八月底了并不是很冷。
沈拙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把他弄回家去,这样还能给柳飘飘编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帮助酗酒同学这样的大事,写进小学生作文里都是令人感动下泪的正能量好素材。柳飘飘没理由还逮着他训。
说干就干,沈拙随便向对方比了个手势,也不管对方有没有看懂,捞过颈窝就给人拽起来了。结果一拎差点没闪着自己的腰。
江少爷看起来高高瘦瘦的,但分量可一点不轻。
沈拙在“把他抗回去”和“把他拖回去”之间犹豫了一下,默默选择了后者。
巷子口附近刚好是王子赫家,边上的仓库里应当还有个平时用来拉矿泉水的小拖车。沈拙常去他家串门,很轻易地就给它扒拉出来了。
只是最为艰难的工作还是把这位少爷拉到这卡座上。沈拙连拖带拽总算是成了功。长舒一口气后再咕噜咕噜地推他上路。
进门前沈拙留了个心眼,先看看二楼窗户灯亮没亮。没亮他就还得面对面地给柳飘飘女士编胡话。倒霉的是灯的确是没亮,这么晚的点柳飘飘女士还在楼下和房东一起剥毛豆。
他还来不及把脖子缩回去,柳飘飘已经气势汹汹地摔了盆上来要揪他脖子了:“还知道回来啊?怎么不搁外边睡啊?”
沈拙一生最怕他妈,原因无他,柳飘飘的凶悍百里闻名,江湖名号“柳一刀”。柳飘飘瞪人是奔着把人吞了去的。沈拙连忙挣扎,并祭出了他的救命稻草:“有人喝过去了,我给他送过来。”
沈拙指着倒在小推车上不省人事的大少爷,说得极为诚恳动人。
柳飘飘低头打量一番,美目一瞪,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你怕不是给猪油蒙了心啊,人家醉了你上赶着往家里送?!”
沈拙倒真没想到过这一层,迷迷糊糊地说不出话来。柳飘飘一眼就知道这崽子在蒙她,狐疑道:“你不会是又在外边捡人了吧?”
沈拙半天才接话:“没有,我都几岁了。”
柳飘飘看起来还想再说他几句,里面的房东老太太已经在喊她了:“飘飘啊,眼镜放在哪里啦?”
温浙的方言听起来很扁,但老太太把它拖得很长,有种隐隐催促的味道。柳飘飘也不再数落他,说了句“自己解决”就去给老太太找眼镜了,留下沈拙一个人面对小推车。
怎么说呢,没被飘飘姐数落一通,心里还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沈拙沉默地把车拉进来,有点难拉动,又有点不大想收留这位少爷了。他想着这位少爷这么久了总该醒了吧,但对方却丝毫没有睁开眼睛的意思。
沈拙和他不大熟,也没有给人闹醒的勇气,权衡一下,决定问问班上的人。
班上人的范围……排除确实和他同班但现下呆医院的周一一,现在特指王子赫。
他一般不存人电话号码,就低头翻通话记录。蹲门口的时候柳飘飘又经过瞅见了,擦了把手问他:“能不能行?要不要你孙叔叔帮你问问?”
“不要了。”沈拙说,“这么晚打扰人家不大好。”
柳飘飘楞了一下,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拧了一下。沈拙眼皮没抬,说:“我知道你两快成了,别老因为我的事情耽搁。”
柳飘飘说:“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昂,我就问问你,表达一下母爱。”
沈拙无语不想看她。柳飘飘搁他脸上揉了把,又进屋去了。
询问的结果是班上并没有什么人同这位少爷很熟,更别提他家里的号码和地址了。沈拙叹了口气,心想今天是不得不要收留这位了。
奈何江随还是一直睡得没心没肺,偶尔发出几声晕乎乎的呻吟。
最后还是麻烦孙毅垟拖了这位少爷上楼去。沈拙对这个方脸的中年男人说不上什么好感,但也绝对不至于厌恶。对方对他的态度也一直很客气礼貌,估计也是有一部分柳飘飘的因素在。但有这样一份因素已经很让他感动了。至少说对于怎么喜欢柳飘飘的试卷上,他可以打到优秀的八十分。而对于他,只要不至于是零分就可以了。归零就意味着他得离开柳飘飘自力更生,目前他还没这么个本事。再整点肉麻的,他也舍不得自己离开。
柳飘飘后来上来送醒酒汤,又问他要不要再给他同学铺个床。沈拙说他也不明白,他一直特洁身自好,未成年滴酒不沾。柳飘飘说这是你应该做的,又让他至少给他叫起来。
沈拙摸了摸鼻子,说:“我不敢。”
柳飘飘很奇怪:“你跟小马他们不是勾肩搭背动手动脚的?叫这个起来怎么还扭扭捏捏的?”
沈拙说:“其实我和他也不是很熟。”
柳飘飘闻言一顿,恨铁不成钢道:“不熟你还往家里带?沈拙我之前怎么就不知道你是这么个菩萨心肠的主儿?”
她话还没倒完突然在看清江随的庐山真面目停止了。她斟酌一下,不由开口:“你是看人家好看才给带回来的吧?”
沈拙连忙否认:“我哪有这胆啊,人家可是少爷。”
柳飘飘瞥他一眼,啧声道:“那你还给人往车上拉回来?这小短衫都给磨秃了。”
“不是吧?”沈拙一时间胆战心惊,看人后背果然是一片乌黑。他也不知道这衣服多少钱,但他晓得一中的校服一件六百。他很心痛。想想等会把自己的那件新的给他换上,也不至于让少爷穿脏衣裳。
柳飘飘给他随便罗了个铺子,嫌弃道:“你这儿也得收拾收拾了——我下去了。”
沈拙还在为自己的六百块钱流泪,随便嗯了声。想着还是得先把这少爷喊醒,至少要先把他的校服换了,然后再给他灌醒酒汤。他和江随大眼瞪闭眼了一分钟,还是深吸一口气,上去摇他。又推又叫了好一会儿,这位少爷才稍微起了一点眼皮,嘟囔了句“别闹”,又很困一样想把眼睛闭起来。
沈拙就怕他又睡过去了,忙喊他:“江随,醒醒,那个,……上课了——”
江随这次睁开眼睛了。直直地凝视了半天天花板又空洞地收回目光,他得出一个结论:“你骗人。”
沈拙觉得有点好笑:“是,我还给你骗回家里来了。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还搁这儿晕成这样。”
“我知道你是谁。”江随突然说。
“我是谁啊?”沈拙有点莫名。
江随认真看着他,笃定道:“你是公主。”
然后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沈拙:“……”
得,这少爷对他的第一印象就不是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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