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夜聊过往

郭三万踌躇很久，觉着还是别去触霉头了。这人家吃饭都困难，还要让人想那么多不愉快的过往，不生气才怪吧。

但就在他打算和雯姐告辞先行的时候，里屋的门帘撩开了，柳玥棠送李潇出门。郭三万被晾在一边，只得等他们二人离开，才讷讷的要开口。

柳玥棠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言道：“有话问我是吧，进来吧。”

然后一转身自己先进去，郭三万懵懂的看雯姐，雯姐微笑着点点头，给予一个安慰的眼神。

郭三万松了口气，想来柳玥棠是不会为难他什么。

刚才人多，大家一起吃饭喝酒，感觉热热闹闹的没什么疏离感。可现下偌大的房间里，走了这些人忽然显得空荡起来，安静的连外头的风声都大了，炉子上烧的水咕嘟咕嘟沸腾冒泡的声音都很清晰的落进耳朵里。

柳玥棠坐在炕沿，左腿叠着右腿，手肘斜支着桌子点着了烟袋。

他看了郭三万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位置，郭三万会意的坐下了。

这一坐，倒有点局促了，郭三万双腿并的拢拢的。

柳玥棠失笑，到底是个小孩，于是生了逗弄的心思，打趣道：“怎么现在紧张了，刚才不还逼着我立字据么？”

“哎，这话可不行乱说啊，谁逼着你了！”郭三万连忙否认：“我可没有啊，你要出去这么跟人说，我成什么人了……”

柳玥棠看着他咯咯笑，郭三万意识到他在和自己逗着玩，忽然有点气恼，索性别过身子不理会他。

“你有话问我吧。”柳玥棠敛了敛笑意，却依旧浅笑着，一双眼仿佛洞穿一切。

郭三万这下也回过身，犹豫着如何开口。

柳玥棠轻吸口烟，烟雾挡住几分他面容的姣好，平添几分愁绪：“想问就问吧，你和雯姐说的，我听见了。”

“那……我说了，你不会真的跟我生气吧？”

“不生气，我和你一个小孩计较什么。”

“我不是小孩！”郭三万气结，这人明明看着也没大他多少，怎么偏偏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子！

柳玥棠还没揭过去，偏和他在年龄上较真起来：“你今年多大？”

郭三万没好气：“十七！”

柳玥棠看着他，沉默了几秒，凑近些挑眉看他：“我大你十一岁，少爷。”

“那，那我也不是小孩！就像我叫你叔你愿意么，啊？”

“嗯，且叫声听听。”

“你什么便宜都占啊！”

“叫叔也没叫别的啊。”

“哟那你还想干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闹了一会，柳玥棠说相声的一张嘴谁能说过他啊，郭三万跟他斗嘴几个来回已经是天赋异禀了——天赋异禀的杠精。

“其实雅安那点事，知道的人不少，梨园行里头的人谁都能跟你讲个大概。只不过，他们各说各话，都是些道听途说编纂过来的。”

郭三万是好奇，但并不想揭人伤疤，只说：“我不是一定要问那些事，我就是想知道，这孟祥小芙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这钱能要回来的可能有几分？”

他这话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内，但柳玥棠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温暖，那是种久而久之的麻木里透出了一丝丝慰藉，感念到了几分陌生人小心翼翼的善意和理解。

柳玥棠上下扫视他了一会，看的郭三万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嗤笑一声：“到孟祥那，你大概讨不到好处。”

这叫什么话呢，郭三万觉得自己被人小瞧了。

但毕竟求人办事用人支招，总不好张嘴就怼，索性耐了性子：“怎么讲？”

柳玥棠却笑着摇摇头，抿着唇吸口烟，神色顿觉惬意起来：“你呀太年轻了，接不住他那些下作招子。”

“若这钱可不要，最好是离得远远的。若一定要讨个道理，你去找小芙蓉，要比见孟祥好说的多。”

这话给郭三万说懵了，这怎么看孟祥也是个给小芙蓉拎包跑腿的，处处仗小芙蓉的势。这孟祥都如此难办，这正主当红里出外进捧的跟什么似的，怎么还更好说话呢？难道不是架子更大更跋扈吗？

柳玥棠似乎知道他在疑惑什么：“这看人哪不能看外表，也不能只看朝夕。就像跪久的人，你给他放在龙椅上坐，他骨子里的怯懦也改变不了，三言两语就试出来了。”

“可人那么大的角儿哪能见我啊，听说小芙蓉每次出门里出外进围的水泄不通，还有拿枪的一路护送呢。我硬着头皮闯，再有个好歹的……是吧？”说着他窥看柳玥棠的神色，怕他觉得自己胆小又连忙找补：“我可不是害怕啊，闹出误会乌龙不就不好了嘛，当着那么多人面儿，怪丢人的。”

“你恨不得挂在我身上跟了我一路，被人盯着看了一路，也没见你嫌丢人啊。”

郭三万气结，这个人说话真是不中听，总是三言两语揭他短。而且揭完短又马上临危正坐的跟你说正事，让你想计较都觉得自己破坏节奏。

“那小芙蓉，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人？

巧了，柳玥棠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和小芙蓉算起来，也得相识十五六个年头了。

小时候他们在一个科班里学戏，那时候的北平还是天子脚下，师父是远近闻名的好角，常去宫里给皇上太后进御戏，他们两个次次都跟着。

师父人很好，从人牙子手里给小芙蓉救下来的。而柳玥棠是何故来到这，他自己已经记不清了，师父说是个年轻的女人给还在襁褓里的小孩放在了门口，想追上去的时候人已经过了胡同口了。

师父在世时，雅安要比现在红火的多，老佛爷亲自给题的匾额现在还挂着。至于柳玥棠是在戏班长大的，师父没有逼他学过这些东西，他也一度庆幸自己遇到了贵人。小芙蓉比他心思重的多，总想着多努力些然后成名赚钱还报恩情，所以他来的比柳玥棠晚，却比他更早拜师。

柳玥棠约莫八九岁的时候，成天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望四角的天空，听戏班里的小孩们咿咿呀呀开嗓练身段，那时候其实听不懂他们唱的什么，也不觉着好听，就是日久天长听顺耳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