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嘴硬心软

柳玥棠没回答。

其实是小芙蓉请他过去的。

说请是抬举的客气之词，事实上，不过是知会了掌柜的一声，差个人召他过去罢了。

初来乍到，掌柜的吩咐见什么人，他自然不能推拒。即使知道上头的人是谁，柳玥棠为了身后这一家子的饭碗，再不情愿，也是规规矩矩的去见了。

见面了，是没有好言好语，但也没有过激的言辞，他一直很平和的，耐着性子，听他说当年讲过往。不管好听的，难听的，独断的，揣测的，他都照单全收，一句都没有辩解。

但直到小芙蓉那句：“如果没有你，师父也不会没了师父。”他才忽然暴起。

他不是要摔杯子，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只觉得头脑嗡鸣，之后就只能看见小芙蓉阖动的嘴唇，耳边忽然消音了，所以在他递过来杯子的时候出于本能般猛地甩开。

师父当年离开王府戏班，从师门除名，竟有那么一分原因……是因为他吗？

柳玥棠已经不记得师父当年为什么出来自立门户了，他那时候太小了。只记得他才到师父的腿那，就被师父师伯们牵着离开了那个有独立后花园的府邸，搬到了一个破旧的小庙里。

记忆中有很多人推搡他们，也有很多陌生冷峻的面孔，还有些他听不懂的刺耳的话，以及躺在病榻上一个垂垂老矣的老爷爷和挂满白幡的灵堂。

本来以为那些记忆早随着年龄尘封淡忘了，可小芙蓉的一字一句仿佛把他重新拉回那个寒冬。

那曾是他师父一生的潮湿。

也在今日，此刻，将来，变成他的。

“师父那么疼你，怎么舍得说这些给你知道，你没想过为什么跟着师父的这些老人都不喜欢你么？是因敬师父忌惮你，但与你一直疏远，便是因为那些旧事。”

旧事……

那要回溯到宣统三年的十二月末。

那时还有王府，师公是王府戏班的领班人，王爷看重年纪大了也留在府里颐养，即使不能登台了徒子徒孙也都在王府戏楼谋生。这些人里，就有柳玥棠的师父。

王府班规森严，训练演员极为严苛，出了差池断手断脚要去性命都是常见的事，有的唱错一个字双眼就被埝入石灰终生失明。

这所谓旧事，就发生在这么个背景之下。

小芙蓉还在侃侃而谈：“你那年才五岁，贪玩溜去结冰的荷花池，怎料那冰未冻实你落了水，师父连王府格格的戏都撂下了去寻你，那天多少人都差点掉了脑袋。戏比天大，梨园行老祖宗立下的规矩，师父却为了你什么都不顾了。师公本就病着听闻此事急火攻心，久病于榻，迫于王府和梨园的施压不得不将整个戏班子逐出门户，老人家自己也没熬过那个冬天。”

若非王爷看重老爷子，若非师公在王爷门口顶着雪跪了大半天誓死力保，他们这些人的命就都葬送在那个寒冬了。

“师父总说，他个小孩，你们同他计较什么。”小芙蓉面露不屑，又转凌厉：“可我年纪不大时，不都事事与我较真？”

是了，小芙蓉来到班子里不到两年就拜了师，天赋一般却刻苦努力，为了学戏该挨的打该遭的罪一样也没落，处处做小伏低。

反观柳玥棠，所有人就对他宽容的多，班主最偏爱的儿徒，聪明机灵一点就通，看人唱上一出换了衣裳就能上台，不说惟妙惟肖步眼身法都样样不错，说偶尔闹起脾气大家伙也都哄着来，心里默认他是下一任小班主。

如此对比之下，小芙蓉心里不平衡，倒也该然。

心里头别扭很多年，他从来没说出来过。今个风水轮流转，他居上位柳玥棠落难，恶从胆边生就想说出来看他愧疚自责。

但柳玥棠除了乍听失神翻了个茶杯之外，情绪渐渐回归正常：“陈年往事，无从考究，既已尘封就不该去触动。我往前看，也希望你不要滞留在原地了。”

这话说完了，他转身就想走，林经理就是这个时候嚷嚷起来的……

郭三万收拾完了，柳玥棠送他出门，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就像上次分别时一样。

郭三万想着，是不是自己刚才话说的不过脑了，交浅言深他心生芥蒂可不好。

“柳老板，你……我关心则乱，有时候说话不过脑，你不能跟我计较吧？”

“嗯，没有的事。”

“那便好那便好，我要有时候说的话不中听，我先给你赔不是，来日有机会请你吃茶赔罪。”说着他看柳玥棠没什么表情，复又眨眨眼：“嗯……吃饭也行。”

“好了，叫你请什么饭哪，这不刚吃完你的。本来还欠着你钱，这不越欠越多了。”

“有的是机会用着你呢。”

柳玥棠点头，然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蹙眉看他：“啊？”

郭三万傲娇：“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你记着人情就成了！”

柳玥棠觉着自己怎么被这个小崽子绕进去了呢，他怎么除了还钱之外这人情债又欠了好几笔？什么时候的事？

说话功夫到门口了，郭三万裹紧围巾说他：“留步吧，外面冷着呢。”

柳玥棠闻言没再往前走，还默默退了半步。

郭三万瞪大眼睛：“真不送啊？”

柳玥棠也笑：“不是你不叫送的，外面确实冷啊。”

郭三万伸手拦他，拿他实在没辙：“好好好，您留步您留步。”然后一打门帘就跑入寒风。

募地习惯性回头看了一眼，郭三万看见柳玥棠站在外面目送他，心里一暖。

这人，到底嘴硬心软嘛。

柳玥棠在外面站了好一会，让自己思绪渐渐空白下来。

他再回去时，直接去见了尹西风和李潇，刘雯正和他们在一处攀谈，尹西风已经换上了一身纯白的大褂了，正对着镜子擦抹定妆。

平时撂地是没那么些步骤讲究的，白沙土画好锅，一副竹板圆好沾子就能开演。但人女掌柜的说了，进了茶楼就得体体面面的，尤其像尹西风这年轻还模样俊俏的小孩，就得舍得往身上花钱，一上台就得赏心悦目抓住底下人的眼睛。

雯姐给他理了理领子，颇为满意的跟柳玥棠显摆：“不错吧？这衣裳是掌柜的借咱们的，说是苏州有名的裁缝做的，看这走线扣子是板正，多衬咱们西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