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序·一二九運動

公历1935年12月9日，民国24年，上海。

日本侵略者占领东北三省以后，又将侵略矛头指向华北，发起华北自治运动，总称华北事变，激起北平学生的大规模游行示威，即一二九运动，相隔一千两百多公里的上海学生与之遥相呼应，抗日救亡运动掀起高潮，故事由此展开：

天蒙着灰色，长江中下游平原的冬天常见的雨，三十年代的上海，黄浦江割开浦东浦西仿若两个世界。浦西是大片洋楼，掩映在雨雾中，浦东是几栋低矮的房屋和漫漫田野。

海在远处，一望无际，海那头是没有战乱的国度，海这边的人总想离开。

外滩附近广西北路上坐落着一栋红墙的校舍，其他大楼离它有些距离，它在周围低矮的居民楼中高得突兀，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格致公學”。校门口的梧桐掉光了树叶，徒留爪牙般的树木枝干维持着试图抓住天空的形状。

校门漆成黑色，与天空一般暗沉，阴冷地泛着潮湿的光。一个女孩走出校门，和周围或撑着伞慢步行走，或举着手臂用手掌挡住额前的雨，慢跑着的学生不同。她只任由细碎的雨水拍打，淋湿蓝色的校服，校裙同貂皮外套，衣服成了深蓝或墨黑色，貂皮攒成了湿漉漉的乳黄色小尖角，她却依旧不紧不慢走着，仿佛不论是晴天雨天，不论身处何种境地，于她都别无二致。

她堪堪及肩的短卷发，一双眼角微微吊起丹凤眼，同下三白相配瞧着有几分凶相，棕红色瞳孔乍看尽是冷漠，实际那是认识到世事无常之后的接受与收手，眼下一圈灰粉色的阴影，面色苍白，有几分病态。她斜挎着书包，一串缀着银制十字架的蛋白石念珠在胸前微微晃动。

熟门熟路地在楼房中穿梭，小巷街道眼前场景变换，周围的光线也时暗时亮，她平静得和路上奔走的人群格格不入，和呼号呐喊的时代也不那么相符。人群奔走如潮水，退却之后她却仍留存抹不掉的痕迹，似乎没什么东西能动摇她，包括那些一腔热血的愤恨、那些呼号呐喊。

“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临近福州路，口号声越来越近。走到路口处，她停住了，抗议学生的人潮在道路中奔涌，她认出了一个人。

时代已然那样不羁，那少年又比任何一个青年更桀骜不驯，阻挡不住年轻热血像个军人，站在街上便是向全世界宣战，如同被禁锢在暗色天穹下的困兽，以眉宇间化不开的墨色不断挣脱着锁链来自四面八方。他是项乌江，她平日唤他字“垣羽”更多，是与她相识多年的校友。此刻他随着人们振臂高呼，仿佛有他在，世界都是青春的，意气风发的。倘若对视，那眼里是厌恨着入侵者反叛者的火与决心，可眼眸又清澈，五官里稚气不脱，又具点阴柔，却显得天真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随人群远去，然后她自己往前走，不随人流也不逆潮流，而是从中横穿而过。

后来她走远了，呐喊声也听不见了，她甚至能走在道路中央，萧瑟的冬风卷起几片落叶，几张传单，裹挟着它们在空旷的巷子间跌跌撞撞。她突然停下脚步，仰起头。

空中的细雨丝不知何时成了飘雪。

雪安静地落，轻柔得叫人不能分辨，可当她终于在一座教堂前站定，城市已积了一层浅淡的白。教堂叫做慕尔堂，落在汉口路西藏中路交界处，1929年的建筑，是美国流行的学院式哥特风格。冬天的夜来得早，教堂玻璃透出斑驳的光，显得明亮，似灯塔于海雾中一般清晰。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欧洲面孔，棕色的头发掩不住几点斑白，五官端正，笑着向她投去目光。

“Youmay•king，I’mwaitingforyou.”

（金佑美，我在等你）

是的，女孩叫金佑美，字宗恩。她笑，眼睛微眯起来，瞳孔和睫毛组成了黑黑的一条线，掩掉瞳孔里的凌厉，面相里的凶和冷也去了大半，暖光里显得温和知性起来。她的五官是明艳的，在模糊一切的淡黄色光线里明暗勾勒出的线条却柔和，在黑暗里仿佛熠熠生辉。

“AndI’mhere,Mr.Lawrence.”

（我在这儿，劳伦斯先生）

女声厚重，说不出的沉稳，同教堂一般凝实。

名为劳伦斯的男人向天空望了一眼。

“Suchaheavysnow.”

（雪真大）

金佑美点头。

“Whetherhowheavythesnowis,everypieceofsnowflakewillbypassmysoul.”

(雪虽大，都绕过我的灵魂）

回音也静下，劳伦斯湛蓝的眼睛看向她，眼中漾满慈爱，甚至是溺爱，他扶着金佑美的背领她走进教堂，黑色的门，在他们身后訇然关闭，徒然留雪花黑暗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