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壹 · 格致公学目录

第2章壹·格致公学

格致公学设在租借,却不是租借公立学校;传教士参与其中,却不是教会学校;有官方资金投入,又并非官办学校。难以界定,在上海这特殊的城市里,倒是不算太奇怪。

市中心的地段好,地价自然也高,整个学校只占了几百平米,操场更只有一百来平。操场边布置得同其他中国学校没什么差别,为着孔子杏坛的典故种着不少杏树。十二月份,上海银杏正落叶,随风的叶纷纷扬扬落了满地,薄薄地、轻盈地,被草尖托起离地几厘米的距离,覆盖住绿色,放眼只有满片的澄黄。

金佑美坐在杏叶中,闭着眼睛养神。她昨天淋雨,今晨兴许有些着凉,头疼脑热。她依旧穿着那件白貂皮外套,腿上还搭了件军绿色大衣,面料比普通的大衣高级不少,是项乌江的。这节体育课,佑美一上课就和老师告假说想休息,乌江见她坐在地上,问她冷不冷,没等人回答,已脱下大衣盖在她腿上,说热了反正要脱的,他也不怕冷。金佑美欣然接受。她内心暗笑:分明是个少爷,却喜欢穿军大衣,这些荒唐热血青年的通病。

佑美听见身旁落叶沙沙作响的动静,仰着的头微微一侧,睁开眼,乌江眼钟的光直撞进她眼里。佑美露出个病恹恹的笑容,算是问过了好:“桓羽兄,昨天缺了一天课,令父想必不太开心吧?”

乌江不屑地笑笑,他的鼻尖微翘,勾勒出来高傲。笑的时候中间鼻梁那段皱巴巴的,是顽性又不叫人生厌的可爱。

“中年人的几句牢骚话而已,小爷不在乎。”

“现在气消了,不在乎了,实际上昨天回到家吵了多大一架,还难想象呢。”

乌江立即摆手:“打住,这种坏心情的事,不提也罢。”

金佑美住了嘴,一转话题:“快下课了吧。”

乌江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向佑美伸出手:“我拉你起来。”

佑美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并排往教学楼走着,项乌江又开了口。

“我爹娘说,想请你今天来我家吃晚饭。”

“不是前几天才去过吗?”

乌江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或许是比起我这种成天给他们添麻烦的不肖子,他们更想当你这样大方得体的大家闺秀的爹娘,把你当自己女儿了。”

“好,我去就是了。”金佑美答应。她并不同意乌江的话,项父项母着实喜欢她不假,却绝不会不喜欢乌江。他家关系着实紧张,根源多是因为两代人之间观念差距太大——他父母一心要他安安分分、继承家产,乌江又总痴迷于风口浪尖、事实动荡的危险,这一家三口的性子硬的很,吵起来便没人记得什么血浓于水,要她不在连个充当和事佬的角色都没有。但总而言之,他父母对乌江的爱定然是毫不含糊的实实在在。嘴上说了几十年的狠话,最终还是心软得没肯落到棍棒上。金佑美在局外,看得清楚,乌江是被惯坏了的,又处在局内,才看不真切。

格致有四个学院,佑美和乌江归主拓展文学的有光院。佑美不爱跟着老师走,上课翻着书自学,她学得快,比其他同学悠闲。身体不适了她便没什么负罪地给自己放了假,在校一天时间,趴在课桌上就捱过去了,或许是休息好了,到放学时病也散了大半。

周五放学早,北海小区离格致近,佑美通勤方便,于是还有时间回家洗澡换衣服。一扇黑色大门便是小区门口,掩着条弄堂,两侧房子狭窄低矮,有几栋在她名下。

佑美开了其中一扇房屋的门,矮凳上理菜的女人抬起头,仰着一张笑脸望着金佑美,一口老上海话;

“尾勒啦?打哟私勒隔壁房里湘,侬七用好嘞。”

(回来啦?洗澡水在隔壁房间,你去用吧。)

女人看着四五十岁,文化程度不打高的佣人打扮,皮肤暗光下显得更黑,那身蓝色麻布衣还是早年封建社会时贫农的款式。

金佑美诶了一声,又问道:

“龚阿姨,紫玉妹妹来阿李湘?”

(龚阿姨,自远妹妹在哪里?)

自远是佑美的表妹,自远是字,名唤肖人远。

“吾伐晓得,侬七屋顶寻寻看。”

(我不知道,你去屋顶找找。)

佑美洗完澡沿着狭窄的楼梯上了楼,楼只有三层高,顶楼一扇窗正对着天空,能从那直接爬到屋顶上。阴云散了些,天看着还算明朗。昏暗的楼梯上唯一的光线是那扇窗户照进来不算亮的光。

佑美推开没上锁的窗户,寒风立即便从那缝隙里闯进来,将她方才身上的那点温热全擦抚去了,她眯了眼眶,双手撑住窗框,把身子探出窗。

自远没出所料的在这儿,躺在窗户右边的瓦片上,自顾自看着本书,将金佑美开窗的动静全然忽略了。她看上去比她实际年龄大,明明1922年出生的少女只有十三岁大,看着已经成熟如十五岁的年纪。她不留刘海,前边碎发被分成两股搁在耳后。远处是一片屋顶,这时天上聚齐了粉黄蓝三种相晕染的淡颜色,空气都被染成蓝白色。哪有人会在冬日爬上屋顶?更少有人能看见这种景色,于是身处其中的她看着便同现实脱开了些距离。

三十年代的上海,经济发达、租界遍地,经济发达又吸引了全国各地人移居,上海本地人甚至不比那些外国、外地人多,方言外语自然也混杂成一团。如佑美人远一般,有些条件的人,总都会耳濡目染地学会些常用的话。学校里会教授多种语言,佑美和乌江学的是英文,人远学的是法文,但日常交流的话语,他们都会一些。

佑美歪头看了看人远手中那书的封面:《LesCenci》(钦契家族)

“Aalto?”(阿尔托?)她的女低音很适合法语的后腔音。

“oui.”(对)人远不看她,照旧盯着眼前的文字,她声音清亮却带着不满,全然是个生气的小孩子,装作一副深沉。

“Jevaischezujiangaujourd''hui,ledînernem''attendrapas.”

(我今天将要去乌江家里,晚饭不用等我了。)

“Savoir.”

(知道了。)

佑美把事情交代完,不打算久留。她最后看了眼天,念天地之悠悠,她一贯坚定的目光在辽远的衬托下,也显示出迷茫。凉风吹过,卷走她身上还残留的最后一点温热,她打了个寒战,只觉得冷,便迅速关了窗户。

她又下楼找乌江,龚阿姨的声音透过开着的门:

“侬叫伊吾来呀,高头郎。”

(你叫她下来呀,上面冷。)

佑美边穿寻在各个房间里边回应着:

“伊欢喜登勒高头么酿伊七。”

(她喜欢待在上面就让她去好了。)

说着她推开一扇门,项乌江拿着把剑在端详,只能看见他背影。那剑是她家传的宝物,据说是楚汉之争时项羽的佩剑,但这传闻是否可信,没人知道,或许不过只是同时代的物件,也并不重要。不可否认,这是把好剑:通体莹白,剑柄上雕刻叫不上名的神兽,张牙舞爪,毫不落俗。似乎真有拔山盖世的气势。她武贪同行,日月夹命,是男命女身,注定是个巾帼英雄,父亲便把这柄项王剑传给了她。

佑美走到他身后,一拍他肩:“喜欢?”

乌江做贼心虚,被吓了一跳,把剑放回原处的动作也变得诚惶诚恐,他几次开口想解释,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自然喜欢这剑,也承认他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剑,又同样清楚,别人家传的宝物,不能说送便送给他的。

佑美早知道他窥探她的剑很久了,但为着同样的缘故,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岔开话题:“走吧,去你家。”

乌江住思南公馆,离这里不远也不近,为了快些到,他们乘电车。电车站在西藏中路,木头搭建的,电车一层铁皮又将木制的内里裹进去。往前看,轨道被磨得发亮,交错着。拓开视野,两侧街景映进眼里。又下雨了,伦敦般的雨,薄雾似的,打得街道半湿。上海的夜尚未开始,霓虹灯未亮,人稀稀拉拉地举着伞行色匆匆,将这街衬得萧瑟、寂清。佑美和乌江从那些人群间穿过,一路上吸引不少目光。人见到好看脱颖的事物总是会多看一眼的,乌江的发丝被雨打湿贴在脸颊上,面相俊朗,佑美的笑又是西斯廷圣母一样温柔,与上海随处可见那些庸俗俊男靓女不同,也非他们可比,叫人又是新奇、又是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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