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贰·项家宴
思南公馆,不是一个公馆,而是法租界内以思南公馆宴会厅为主的一片花园洋房群,项公馆是其中一座。公馆有三层,不菲的价格,占地却只有两百平米左右。
深棕屋顶,窗框漆成红色,米白的外墙上泛起经年的灰色斑点。大门的设计融合了印度的风格,踏入之后再看,连同体面微翘着的门顶,整栋房屋被遮映在香樟与桂树的茂密枝叶中。
乌江的父亲是四川人,祖上面朝黄土背朝天,都是农民。他现虽已是居安不思危,年轻时总还有些雄心壮志,锋芒毕露时对家乡贫苦感到不甘;脑子一热便来上海。他运道好,靠做生意发了财。不过终归来自僻壤地,至今不认得几个字,文件都要靠秘书来读。乌江的母亲也来自四川,地灵人杰,混成了个小电影明星。他俩在上海“他乡遇故知”,不必什么撮合,走到一起顺理成章。
这两口子搭了新时代的便车交了个好运,思想却一点未变,传统得彻底。
不论什么场合,有佑美在总会和谐些,她善于洞察人性,总能看穿旁人想法,几乎没人骗得过她。别人将细碎的情绪带过了,将目的偏转了,自己都没察觉到,她三言两语便道得明了。又生得伶俐,瞧着眼色附和,叫人听得舒服,便讨人欢喜。尤其是长辈,常夸她有薛宝钗遗风,她听罢只笑笑,说自己不过拾曹雪芹慧齿。
人到中年,就会长出些毛病,例如回忆往昔,高谈阔论。乌江父亲眉飞色舞,手掌纷飞,将青年时候的坎坷依照他听过的故事传言夸大、添油加醋,再动情地说起他与母亲的相遇……是餐桌上逃不过的话题,乌江早听得耳朵生茧,全不作理睬。佑美心里无动于衷,却依旧只一句一句顺着他讲话,叫人孜孜不倦地说到兴头上,便有些口不择言了:“我娶的是家乡女人,但乌江从小是城里头长大的,还是城里女人适合他。上海儿媳,说出去多洋气嘛!”他顿一下,转头看着佑美,“恩儿,你家也是的,小姑娘家家读什么书,又累还没出路,还是趁早嫁个好人家享福气实在。”
佑美自然就知道这话的意思,愣着觉得不可置信,他父亲笑得自得,认为这话实属长辈好意的语重心长。她又看看项乌江,他早两耳不闻,自顾自吃着饭。空气沉默着对峙,直到乌江如梦初醒地抬头,左右看看,没弄清此刻的状况。
他父亲这回把话挑明了:”恩儿?考虑一下?”
乌江恍然大悟,一拍桌子站起来,气血上头又心急火燎,出口的话成了不成声的吼:“你让宗恩一个高材生放弃学业来我们家当奴才?她比窦娥还冤!”
“嫁到我们家那是当太太,享福的,怎么就变奴才了!“
“你们两个老封建,把女性当物!把我也当物!我们不是什么物件。我何曾同意要娶她?”
他父亲往椅背上一靠,把乌江的一通吼全挡在耳外:”让你自己找怎么行?怕是得找个跟你一样的女愣头青,到时候两个人一起搞什么革命抗战,我们可受不了。”
“好啊,就因为我昨天去游行,你们想出这招让我安分是吧?”
“对啊,培养培养你小子的责任心。”
牺牲一个女性来培养责任心?项乌江觉得太荒唐,一时失语反而不知反驳什么。
说吵就吵,一来一回交织成枪林弹雨,佑美一句话也没插上。趁着乌江一时半会儿没回应,她迅速站起来扶着乌江的手臂叫他坐下:“恒羽兄别急。”又凑到他耳边说,“我来解决。”乌江虽不甘,但知道佑美比他懂得调剂人心,自己再说什么怕是给她添乱,便不再说话。乌江母亲看着佑美,显然误解了,眼神忽而变得欣慰:“看看恩儿多会劝解人,家里要是有她,这架怎么吵得起来。”
佑美绕过桌子,在乌江父亲旁边站定,弯腰一手扶着椅背道:”提亲这事,照例是要和家长商量的,您先过问过问我父母,再告诉我也不迟啊。”
他父亲甩甩手,不耐烦地说:“哎呀问过了,今天白天马不停蹄地去青浦问的,你父母说这事儿,他们听你的,你同意就成。”又露出长辈一贯对听话的晚辈露出的,哄骗般的笑容:“那么恩儿,你同不同意呀?“
佑美感到不妙,她本想赶在项夫妇提亲之前和自己父母通风报信,让他们来拒绝,显得合理些也权威些,没想到被抢先一步,她父母向来是把选择权交给自己的,这回一如既往的开明,反倒将压力给了她自己,看来,还是得自己办。她又道:”不是不同意,只是我不过一个穷遗老的女儿,怕是配不上你们家,乌江有更好的选择,可别被我耽搁了。“
“这有什么关系?你家是不如从前了,但是名声人脉还在啊,况且你是个知书达理善于处理家事的,要是我们家产由你来管,赚得比娶普通富家小姐多不知道多少。“
“这也说不通啊,我武曲在命,克夫,可别害了桓羽,也害了你们家。“
项先生是沾点迷信的,听到这儿,他有了一丝动摇,但他不愿意放弃了金佑美这么一个门当户对的选择:”什么算命,都是假的,江儿他娘还被传谣说克夫呢,全是嫉妒她的人在乱说,我娶了她这么多年,还不是相安无事?”
项先生的动摇,逃不过佑美的眼睛,她知道,糊弄糊弄,再给他个台阶,今天这事儿就能完了:“何必如此仓促,像帕里斯伯爵星期四的婚礼般?正如中国有梁山伯与祝英台,伊朗有莱莉与马季诺恩,不要让年幼的朱丽叶在她父亲面前痛哭,您难道要如她父亲一样用畜生,冤孽这样的词汇刺伤她吗?这其间的道理,您想必懂得罢。“
自己不懂的东西向来最能唬人,项先生顶喜欢的就是这文学性、陌生的字眼,假装满肚子里都是墨水,总能使他满足。他笑笑:“当然不会,我哪是那样的无赖?“他只听得懂一些字面意思,大概是个好坏的抉择,他当然要选择说自己是好人了。
金佑美直起身:”好,那就这么定了,婚嫁这事,日后再说。”乌江父亲没反应过来,怎么自己说自己是好人,佑美下一句话就是“日后再说”呢?他欸一声,又想说话,金佑美抢先说:“不早了,我先回了。“她看着项夫妇的眼睛,点点头道:”项先生,项阿姨,保重。“说着朝屋外走去。
乌江父亲左顾右盼的,不知所措,见乌江还黑着脸瞪着他们,着急地指挥道:”怎么让人家小姑娘一个人走夜路?快去送!“乌江巴不得离他们远点,不等父亲说完就拉开椅子要走,这时他母亲又发话了。
“江儿,你好好考虑考虑,要是出手晚了,宗恩妹妹嫁了别人,那时你怕是见她一面都难。“
乌江的脚步稍稍顿了顿,转头没好气地朝他母亲看一眼,理都不理她就走了出去。
回去是走着回去的,几十分钟的路程,就当散步了。这时候才真进了上海的夜,华灯初上、歌舞升平,商铺林立有华服锦衣。上海,这座繁华的不夜城,灯光亮过夕阳。人流不息,再找不到萧瑟的影子,酒音迷醉、彻夜欢声。
金佑美看了眼乌江皱着的眉头:“还生你爸妈气呢?“
乌江迫不及待,说声音淹过隔壁舞厅的乐曲:”对啊!他们怎么能那么说你,又是叫你退学,又是说你家族没落的,为人处世之道在哪里?真是一把年纪给狗活了。”
金佑美叹了口气,他们哪是不懂为人处世,而是把她当一个适合的选择,喜欢她不假,但实际几乎不把她放在眼里——他们不坏,也说不上好,两个普通人。
北海小区的西边,隔了一条街就是天蟾舞台,从思南公馆回来,这里几乎是必经之路。现在是晚场剧的检票时间,天蟾门前摩肩接踵,大幅的海报被裱起,替剧院发传单的临时工吆喝着顺口溜,不知疲倦,把传单往路人手里塞。
乌江突然站住了,佑美走了几步发现身边少了个人,朝后看了一眼,见乌江拿着一张宣传单,看着它出神,呓语一般说:“京剧霸王别姬,一月十五日,程海棠。”
金佑美不以为然:“程海棠?没听说过。虽说是天蟾舞台,但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唱成什么样可没保证——你也敢看?”
金佑美等着乌江接话,过几秒都没等到下文,佑美觉得奇怪,凑过去看。黑白相片,印刷不算精致,那么这就是程海棠了。确实、是极美的。照片不会动,那双眼里泛着的水光也灵气柔情,叫人想到黛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至于眼角泪痣,挺拔的鼻梁,微卷的刘海,盛笑薄唇,每一样都多重彩,却只能居于次位了。
项乌江仍呆愣着,佑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眼里闪过惊讶,捂嘴转至一旁堪堪压住了笑:“这角儿,卖相不错。不说别的,光是看看他,票价就值当了。”
项乌江偏过目光,看着她不说话。
“桓羽兄,我们一月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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