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絮扬纪府
裕崇九年,暑。绩溪城正值折胶金之时,檐前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室内画烛流辉,案头瓶花不绝。
一道亭亭人影匆促而入:“白练,听纪伯说这几日你只贪零嘴,膳也不曾用,可是屋里闷得难捱?”
詹涉一身琅珠玉佩随脱靴动作叮出清脆的响,他一边扯胸前难缠盘扣,另一头深一脚浅一脚踏上唯有纪白练寝房里细竹片拢并的凉席,径直踩向靠落地细长脚椅边。
罗幔重重下垂掩住的暖帐很是突兀,詹涉猛嗅房中似有若无的安神香,平复先前一路再三催促车夫快扬马鞭的急车颠簸。
蹑手撩开帐,惊发现纪白练阖着双多情崇又寡义的丹凤眼,鼻息微拂起颊边的湿发。眉眼隔氤氲水雾似含万般秋波,一副小熄后的慵懒,全然不见困觉的模样。
“詹公子,三天两头冲我这闷屋子忙活,又发什么抽?”
他推开詹涉凑得快贴上的脑袋,坐起身靠在软绣枕上,示意他拿案桌旁早沏好晾凉的天井。
詹涉也是被他当小二使唤惯了,身份切换自如,自己先行体贴抿一口为敬:“加了冰碴子嘛,怪清火快喝了。”纪白练才不跟他客套,抿着先前詹涉碰过的紫砂杯盏,边喝边聊:
“前日你娘替你寻那孙家小姐,城里出名的温婉可人,看不上?”顿了又似想起什么趣事,面上眉弯秀目,顾盼神飞,笑睨詹涉道:
“你几番撒泼惹得人家脸上可是难看,叫我当笑料乐了好几日。”
詹涉被戳中心事,涨红脸烧得浑身上下如置烈日底下。磕磕绊绊忸怩像个新嫁娘:
“那孙家缠着蹇修让我赏她院里荷花,整日说孙小妹如何匀淑平稳,拿我当准人似的…”帘底阵阵笑语交杂,外面绿荫浮游,已照见桃花上颊。詹涉迷他,不过脑掏出藏许久的交心话:
“且依我看,未必及你一二。”
知时已晚,他懊恼却压不住心里扬起缕缕灼烫的微苦。心里暗暗笑叹好歹潇洒二十年鲜衣公子,在心心念念之人面前尽显悲微,顿感情海波澜却无可奈何。
纪白练冷不丁被袒露心意,眨眼间明显凝固一顿,不语。
詹涉拢过锦被下浮汗缩着的手,生怕扰了自己一枕黄粱似的,于惊醒前一股脑倾吐这阴暗生长多年的爱慕:
“白练,这么多年,你当真没对谁生过一点心思?”如诉如慕宜有不堪。薄衾下指尖滑腻,似不觉间心将溢于体外。
恍惚间他忆起有一次瞧见花牌楼里伶人弹曲儿,尖尖纤指如月下戏水锦鲤,交错又轻快实在好看。
当时恶劣地想若纪白练要流落做了卖唱伶人,自己必定救他放府上好生养着,搭个阔气台场整日为自己唱尽那秋灯梅影,云吞落日。
其实其中道理再明白不过,无非如农夫终日车水,忽跓足而望西山,却见日落阴凉,鹤上枝头。
纪白练低垂粉颈,看不清面上表情,忽一轻笑,便撩开薄衾下不着寸缕的躯体。
詹涉飞快背过身,眼前尽是刚一晃而过的春色,他被纪白练温润白壁般的皮肉臊红了脸,丝亳不见方才义举从容,更开不起眼去端详纪白练满眼戏谑:
“詹二,临了事头别开眼,也忒无趣了?”又伸手想挽他,被詹涉逃般惊跳起落个空。
詹涉重重抒了囗气,痛悔捅破这道窗,显出不知所措的挫顿:
“白练,我爱慕你一事,与他人无不同,可我也敬你。忘记旧事,我家提亲咱俩好好过吧。”
他回过头默看纪白练眼眶红着蓄满泪,心道不好。他衣衫肩头轻颤,是满腔不得冤诉的悲与嘲如血刃刺向詹涉。强袭入脑海的肮脏回忆让纪白练几乎痉挛扯着帐边干呕,似乎马上就被狂澜击卷而下。
纪白练蓦然抬头,方来好看的眉眼止不住泪,呜咽里含着真切的恨意:
“你要我忘?詹涉!若是我忘了,我岂会活成如今这惹人烦的模样!若遂你意忘了,我就会开腿乖乖让你弄!就是天桥下卖的兔爷!”
须臾间,温情侬语成了剑驽相当的擂鼓,一触即发。詹涉明白误以为真的虚情假义,不过是纪白练兴头盛时的随手成全,他不敢探求究竟几分真伪,也不敢奢望。毕竟当年关于纪白练秘事,所知的人几乎没有活路。
他詹涉能完好撒欢二十年,亏得纪白练的恩,也算仁至义尽了。室内俱是无言清冷,詹涉轻轻扯过先前揉弃一边的衾被,盖住纪白练大半下身。
“我不是那般的人。”“白练,对不住。”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纪白练疲惫闭了隐隐作痛的眼,又重重向枕后仰去,全然青天白日里邀寻周公的仗势。话语夹被子里不大清晰:
“今日让你见笑了,不送。”
詹涉顿住脚张了口还说什么,回答他的却是满是天井久置的静谧。
来 APP 跟我互动,第一时间看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