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一夕蜉蝣撼动后世苍树

你的抉择取决于你的那份心的重量，你不断权衡利弊得失，但是事情的成败往往孤注一掷后，才有确切的结果。

薛戎望着水潭中显现人间的景象，手捏紧双拳砸向那些尸骸遍地的镜像，水面上起起伏伏的花瓣终将逝去，他任凭识海里那些怨魂嘶鸣，心中渴望杀戮被血溅上剑身，这种想法如同在寂静的夜空下，山坡上的野草死劲迎着晚风疯长……

薛戎坐在岸边踌躇了许久，他思念远方的故土，他有多想，弯下身用双手捧起黄沙，让尘土迎着西风漫天飞扬，这场不该由人承担的浩劫，席卷了每个站在角落里，窥见一丝真相的人们。

贺勒尔随意抬手托腮，垂眸看着另一番战斗无止无休，随后漫不经心说道“：玄天宫的凌掌门，选择用克制阴物的玄冰，将这些腐尸身下的影冻住，可是极其损耗修为的术法——”

“那些影子便是亡者无法脱离躯壳的元神？”薛戎惊觉这些存有意识的腐尸，和活死人本质应该是存有差别的。

“薛戎……你可晓得亡者是除之不尽的，只要幽冥是她，修真界恐怕注定败——”贺勒尔微微侧过头，静静的看着薛戎垂眸深思，纵观那些修仙者和黄泉九渊彼此交战的戏码，这种事也是千年难得一遇。

“贺勒尔，你觉得神和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她既是神理应庇护于人，为何她会做错事，甚至不惜搭上人命？”薛戎不由得想起那个掌控死亡‘神明’，她只为与挚爱携手度过几日的夫妻，不惜把人界拉入炼狱的深渊。

“她要的是贤舒能真正的回来，而不是如今虚假的模样，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给天上某些神看，或许是她的不闻不问的父亲，毕竟天道亏欠灼华一世情缘，至于她何时讨回来，讨回来那又如何呢？”贺勒尔将石子投入潭水中，溅起波波涟漪。

薛戎抿紧唇再次静默不语了，他想起了在漆黑广阔的黄泉九渊，位于最高处——光都留不住的殿宇里，一位被天道拿爱人要挟的女子，就在黑暗中独自坐在高处，为了一个不值得的残魂等了几千年，最后却被那神谕的谬言戏耍得团团转……而那双眼眸也染上了庸世的尘埃。

“人都喜欢执迷不悟。”贺勒尔想起来与孟妍在边境的一幕幕，他有时很不理解孟妍在营帐内总是未雨绸缪做些什么，他知晓‘人’这种生物往往会被野心所摆布。

“那些修仙者将人间的城镇村落尽可能隐藏，你不必担忧，会不会腐尸百里，所过之处寸鸡不生……”不知因何而笑的贺勒尔出声调侃道，他知道薛戎要做出一个决定，他所能做的便是让他无后顾之忧。

“贺勒尔，我决心要组建鬼军——”薛戎面容惨白的站起身，他的皮囊逐渐布满了裂缝，他目光如炬身姿僵硬的站在贺勒尔面前，慷慨赴死般不知退缩，他想到了在洞穴时，对贺勒尔所说的保证。

“你会死的——”闻言贺勒尔仰头看向树影下孤傲的少年，纵使存有修为傍身的贤舒被困剑中，也免不了日日承受撕裂的痛苦。他躲闪着眼眸，抿紧唇，缓缓舒了一口在胸腔里反复冲撞的浊气——不容置疑，他既然要做就一定做得到。

贺勒尔摇首感叹，如此浅显的道理。

“有他在，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闪失……”薛戎支撑着破碎的剑躯，回眸一盼触及丹心赶来的身影，视线交织的刹那间他笑了，他的心思瞒不过他的……

他要用这条命去做到很多事，因为他答应太多人与魂了，如今苟延残喘时刻被撕裂心神的他，还有何资格说不辜负汝之所期？

“你为何会说出这种大话，他要是做得到，你也不至于这番模样了……”心中满怀惆怅之意的贺勒尔低声喃喃道，他看着不断坚定意志的薛戎，人在末路下的执念，是最该畏惧的东西——尤其是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刻入骨髓里的薛戎。

“我要获得这些怨灵的认可，如今我迫切需要这些非人之物的助力……毕竟前尘尽断，解铃还须系铃人……”薛戎自顾自的让自己身躯四分五裂碎成尘埃，三千怨煞灵体没有剑身的束缚，陆陆续续从剑刃里冲出。

丹心看着几步外，薛戎的脸庞那抹神似诀别的笑意，他慌忙伸出手匆匆捞起，却感受到缠绕在指尖不愿离去的铁砂。

他怎么会不知这个人的决定？这几日回荡在薛戎心底的想法便是率领鬼兵踏上人界的领土，以人的方式去解决神武城被围困的事。

我要说服他们为人而战，身处死地为生而战，因为前人用生命铺的路，身为后人却化身成为恶灵游荡世间——倘若这世间再没有新的生命诞生，没有凋零……那么活与死又有何意义？我是畏惧怕此生重要之人因我莽撞行为而被牵扯消亡，但是，我要把属于人与众生灵的死出那个‘人’手中夺回来！

无数的携带邪念黑色的光团被因果线束缚着，它们被一柄悬浮的匕首牵扯到潭水上方。

而摆脱魔剑束缚薛戎的残魂，也变得羸弱得顷刻间就能消散，贺勒尔伸手便将自己的一抹生机，重新赋予了他。

“依靠那把华而不实摆设一般的破刀，你就算让他们亲手屠戮魔尊数万次，都不足以斩断平息他们的怨念……”贺勒尔眉头紧蹙开口说道，他不知道薛戎想要做什么，一定是颠覆他内心判定的事。

“凡事有因有果，而那些亡灵皆知因何而死，如今生与死的界限早被打破，倘若这些怨灵一直都认为自己还活着呢？如果此生的命途少了大半，早就没了果呢？丹心——把他们的因果线割去一半。”薛戎缓缓叹了一口气，人世的万般无奈催促他早些做决定，他知晓在这里静观其变是最佳的决定，但他也相信薛嘉不见到自己，纵然是死魂也要踏入异界看看他是否安然无恙。

绝情刃柄端的血宝如心脏一般跳动，它的锋刃缠绕了许多从黑色光团延出的红线，它一刃便斩断多半的红线，那些散发黑雾的光团也缓缓破开，展露出一个个灵魂最初最本真的样子。

被迫断去执念的他们不清楚自己发生了何事，回忆和魂身也停留在最重要的时光里。

“这是哪里？此地堪比仙境，吾等有幸能游荡一回……”一个手执折扇的书生，情不自禁被眼前的一切惊异，不断点首感叹。

“这里既不是人间也不是地狱呐！”一个稚嫩的声音开口惊叹。

“吾为何身在此次呢？”不知谁人在询问。

“闺中佳人，今日汝又将往何处去……”一个面庞附桃花面具，挥动水袖掩面的人欲泣欲怜。

“闺中佳人牵盼愁苦相知——”薛戎不由得回复道。

“千金易散，知己难求，我能看出你与他一样的气概……”闻言薛戎与贺勒尔对视一眼，那是一种对自家师傅妙语连珠蛊惑芳心，万般无奈的感叹。

“我……嗯，会从一而终，定会的——”薛戎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对这些怨灵，强调这句话，他只觉得绝情刃释放的寒意，悄无声息安抚他的脊背，告诉他莫要心慌。

他努力稳住心神，握紧拳若无其事摩擦了鼻梁，想起来白今安在绝情崖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个对待他人温柔知礼数的好女子。

“夫君你如今想她想得很用心嘛——”当绯糜的话语，突兀从薛戎的识海里响起，如同羽毛轻微的扰动他的心田，他瞬间意识到什么，恍然抬眸看向潭水上方，早已化为人躯的丹心，似笑非笑整理了墨发，他眉眼弯弯就那样打量，本不该心虚的薛戎……

“汝为何要斩断吾的果……”亘古苍老的声音如雷霆浩荡扫过众魂的心神，他对薛戎的敌意越发深沉。

“人间可是出了变故……”夹杂着猜疑的声音是那样强烈在薛戎的心底重重敲打。

薛戎无法再保持静默，他仰首看向那团亡魂，缓缓作揖，它被似乎于千年前被谁施加了封印，它的执念可是因为封印，所以才无法被割断……

“汝因何而揖，又为何拜吾……汝期许吾协助汝解了人间此次的难，吾又会回报些什么……”

薛戎心中压抑着不安，说出他自己对乱世的认知“：晚辈，只是想给困在剑中的亡魂，一个以活人的身份，看人间的机会，毕竟天下间已再无生死了，纵使躯壳破碎，灵魂在没有归途……”

他或许没有那么大的胸怀，但是如若这些灵魂没有归处，他或许可以寻个方法让他们留在世间，为人做些什么，或者是亲眼看看千载王朝的替换。

“世人都会说些让人满怀壮志的话，而汝说出口的话却比汝所行的事还要多得多，吾窥见过汝的生平，所行何事，以及亡魂的期许，汝已经学会利用对自己有益的事物，所以汝只需要回答吾一个问题——在汝胸腔里，如何去看待这些被汝断了因果，丧失轮回的亡魂……”那团被封印的亡魂再次发出苍老不容置疑的声音，他料到薛戎此刻心中有愧。

“纵使吾等夺回了生与死，轮回的契机也落不在你身侧那些冤魂身上……”

“一个年少曾期许做一只蜉蝣，存留凡间一日，看遍繁华的汝，为何不成为蜉蝣而死——却要在临死前贪慕一眼黄昏。”不知道他用何种方式，审视着在草地上呆愣原地的薛戎。

“我有愧，但我别无退路——”薛戎知道他要让那些摆脱杀戮鲜血的魂，亲手去人世斩杀那些腐尸。自己不过是利用这些亡魂，不过他也不知将亡魂‘为何而死’剥夺了，也丧失了轮回的契机，

但实施他想保护人界的想法。

明知道心存利用，却又不得不做，他又与贤舒有何区别……

“这把剑染太多凡尘的血，我愤懑怒视那些渴望浸染人血的怨魂，觉得杀伐邪念与我无关，不被侵染即可，但是我却决心让心灵被涤荡干净的魂，再次沾染肮脏血腥——我与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本质上别无二致。”薛戎看着出现在身后的丹心自顾自说道，那些嬉笑玩闹，还在草地上躺卧的一众亡魂，他们凝聚成团或四处散开游荡在半空。

贺勒尔面含笑意的靠近薛戎，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修长的身影撑起不太合身的衣袍，他挥手间地势瞬间变得高了些许，他神态潇洒随意施法修复好了剑身，将封印的冤魂放了进去，随后拿着拿把剑，目光深邃看了薛戎一眼开口喊道“：诸位来客，汝等皆是这柄剑中的剑灵，而这柄剑铸造之日起便是维护尘世间，如今人界有难家家闭户不出，幽冥用利己的私欲剥夺凡人生与死，她既然做错，我等便去纠正她的过错，良辰将至，诸君请随同我一起出战！”

“出战！”不知谁在呼喊。

“这干系生死存亡之际，身为人魂理应合心抗敌——”

“如果人间没了，我们又能会去哪呢？”

“出战！出战！”

“今后所有，你觉得会为难的事，我替你去做，身为胸弟一定要两肋插刀——”贺勒尔指了指心口的位置欣然一笑，他的笑有些许苦涩。

薛戎淡然一笑，他不由得想起曾经孟妍与贺勒尔二人在营帐内谈论的话题。那是飞绕在油灯旁的飞蛾，帐帘被风掀起了一个角落，带进来了一缕晚风。

“丹心……我觉得有时候并不讨厌利用这个词，又或者是人鬼殊途最后同归……”薛戎似乎想到了什么，感觉心有灵犀看着丹心似乎想到了一起去。

“尝试依靠别人善意带来的力量，并非是心存利用——”丹心想起千年前师尊教予他的话语，人的初心莫要被轻易辜负啊。如果你心存利用为何要屡屡摆脱他的束缚，明明可以学学人界什么结发之间欲迎还拒的套路。

他会欣然接受的。

望着被鬼魂围拢也丝毫不胆怯的薛戎，看着他与那些亡灵探讨自己在潭水见到的一切，以及如何脱离修真界的纠缠围攻腐尸，说服凌掌门与玄天宫兵分两路，分别前往神武城和蓬莱仙山，并在断情崖设立循环传送的法阵。

一张张不似悲恨围绕的笑颜，那些曾经他踏入识海，被千万杀戾之气所操纵，千万个亡灵编造的巨网将其围困，它已经记不清自己击碎，多少个再无还手之力的怨魂。

它们口口声声咒骂——命债人偿。

“他的仙身在蓬莱仙山深处，由贤舒的故友看护——汝是期许他一世人，还是万世为……”苍老毫无波澜的声音缓慢道来一件事实，它似乎只是想旁观这场地与人之间的较量——必输的棋局，如何一子反胜。

丹心觉得被他施予咒术封印的魂，所言那番话不值得为之考量，“他不会选择做此生不都需要思索不该存在的事，他不需要高高在上踏往那个位置……”那时的他是这样怒不可竭的反驳亡魂口中虚妄至极的事。

师尊靠近那个位置就离我疏远……至少他还是人的时候，将我放在最关键的位置，他只会离他的国更近一点，那个字远超过任何情感……谁想覆灭他为之奋战的一切，纵使伤痕累累，他也要一步一爬坚定决心踩踏墓土，倾听裹挟断骨间摩擦嘶鸣声，将手中的断剑贯穿敌人的胸膛！

将那种遗留给后世的情感贯彻下去，即使后人无人晓得那又如何？但是坚守此心为之自豪，呐——这就是他薛戎想做到的事，他在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