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十)相见未有期
绯家别院,一间雅致女儿家的闺房里,雕花木窗微敞,檀木圆桌上摆放着双鲤莲池倒流香炉,一旁是天青色瓷瓶插着一支永不会枯败的红梅,而镂空雕梅的圆凳上坐着,一个手捧暖炉在提笔绘幅画作的女子,她认真提笔勾画画像上男子的眉眼,心随手而动……
她眉如秋日被风席卷的落叶,眼中仿佛将刹那间的烟华璀璨烙印在最深处,这副深闺娟秀温婉贤良好女儿的模样,此刻却叹气屏息……
“看到那个脏兮兮的人逃哪里去了吗?”有仆人在外面喧哗。
“你们办事不力,还要搜查到了这里,扰了小姐的清静!”侍女叶梓羽上拔出腰间的佩剑,面色凌冽挥刃架在仆人的脖颈上。
“吾等明明看见有个乞讨的逃往这里的!”那个仆从低声抗议道,他不满抽动着嘴唇表现出厌烦的样子。
“这样寂寥的夜究竟葬送多少欢歌?”绯卿缘将雕窗关紧,免得让那幅画沾染寒霜,她伸手揉捻穴位,片刻缓解了脑胀,似乎听到了有人蹒跚倒地的声响,门扇也被剐蹭得轻微摆动……
绯卿缘微微皱眉过后打开了门,地面降下一层薄雪,衣衫褴褛被血渍浸染失去意识的‘男子’靠着门扉,失去光亮的眼睛,仿佛想要看清来者的面容……
“卿缘?”在意识被黑暗俘获,从薛嘉唇里溜出的话,惊扰了绯卿缘的心绪——完全一模一样的容颜,这副身受重伤的模样也像极了那日的他——
那时朝落城还未破,被浩庆国君主下令以叛国为罪名捉捕罪臣薛戎,那道诏书不得已让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上至人臣下至贫民谁也不得窝藏罪臣,任何线索不得埋藏……
人人都在惊恐中度过,生怕知晓了什么会被牵扯家族的事,书院教书也将忠义避重就轻传达给这些后生,史书上字里行间概括了寥寥几笔。
谁都知晓,王上的命令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曾经遭受昔日战友暗杀,目睹亲友惨死的薛戎被迫谨遵遗嘱带着妹妹薛嘉纵马逃离王都,沿途经过神武城,在山匪围追堵截中绯家失控的马车即将奔赴断崖……
绝情崖旁,一道身影用布满伤痕混杂血水的手臂牢牢拖住了马车,施展轻功踏跃将她从车厢内牵扯了出来,他将她抛进一个和他相同容颜的女子怀中,随后使用千斤之力抓紧缰绳将狂暴疾驰的马匹拖拽到松柏树下,他那血痕累累的双手,一遍遍抚摸被他压制原地踏步焦躁的白马。
“戎,你们这遍体鳞伤……今后要去哪里?戎,你为何不还击?任由别人暗杀堵截,甚至可以摘取了你的性命……为何要忍受那些人的污蔑,你只要澄清,王上一定会给薛家一个机会的……”
“卿缘,你可知晓我必须得去一个任谁都找不到我的地方,如今我只是祈求我的命可以晚些终止,至少在此之前得安顿好嘉儿……”这一刻薛戎本能的垂眸,看一眼胸膛的位置,随后他仰着头望向乌蒙阴沉的天,骤雨落下,他的脸庞也转变得如此的灰白,以及反复握紧的双拳再难松开……
“薛戎,你可是做了什么,又或者知晓了什么?”那时的她自知无能为力改变现状,却不甘心的追问,也许能做到些什么——
“灼华……你说人界能赢异界的胜算有多大?我累了,并不是畏惧与那些非人之物周旋,而是有些事真的让我疲惫不堪了……”
“灼华?是谁……你莫不是又将我错认成谁了?”她故作轻松的笑给对方看,眼底却有着极深的哀愁……外忧内患,前有猛虎后有豺狼,人界混沌之战,就如同那溅血的残阳,连同天边的云都是被热血浸红的!为谁而悲歌,为谁而立新的坟茔,那数百里黄沙厚土草草掩埋的孤魂,谁记起了他们的名字,只有那日日夜夜无休止的风沙在流连周旋……
“或许……我,可能真的认错了吧……”薛戎笑给对方看,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巧合,可是这样的魂真让他难以割断,割舍。
“卿缘待你记起一切后,你只需要在原地等我,等我赶来我娶你——”
“那说好了,你只要想娶我便嫁,无论你在天涯海角何种地方,我都跑过去嫁你……倘若数万余里疆土难以容你,你身残乞讨跪不下去,我就给你端碗!你要是死在边境抵御异界的大军战死了!哪怕你被敌人乱刃肢解,肢体不全——呜呜,呜呜……我也要牵匹马踏入战场给你一块块都捡回来……纵然亡魂迷路找不到家了,我也日日点起长明灯,拿我自己的命给你续……如果朝落破,那么我就顶替你上战场,老幼妇孺又能如何如何?世间安能还有乐土?就算死了也能和至亲团聚吧!世人嘲讽我痴狂又如何,所以呀,有些事别问我,我根本不知道为何那么惧怕你会死亡,我感觉我仿佛目睹过太多太多次,麻木到泪都凝固脸上,化为一层层面具……所以,这一次带上我好不好?”她知晓他去往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不可能会带上她,可是她还能做很多……
“你若不是她,怎会如她一般,为何……却将人世的痴情学了十足十呐!你不可再和千年前一样傻啊——如有来生,切不可再说这番话……”他的话透露着伤悲
“你接下来要去哪?要去异界?”夹杂着哭诉的嗓音,将这个致命的话题抛掷而出。
“嗯是,拿回一样东西,一件在千年前便困在异界的脚锁……”那个离去的背影不顾她的阻拦,他站在绝情崖上,从怀里掏出一块不属于凡世的东西,扭曲了空间裂隙……
“灼华,帮我照顾好嘉儿——”荡在耳边的低喃声,纵使隔着时差的河流,终是荡到了她的耳中。
戎活着从异界回来了,却死在了故土上……
天知道她花费了多少力气才踏入薛家历代先祖排位前,她伸出手去拥抱丧失任何温度,独留下冰冷给予安慰她的尸体,但是戎他的身体真的变得好轻,好轻……有什么东西早就从,这个暖融融的人身上溜走了,她的手染上薛戎胸膛干涸的血渍,她着了一身火红的嫁衣,金丝绣凤,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她突然想跳一曲舞,给那个不知在何处偷窥的魂舞上那么一曲,送予离别……
她的眸快阻挡不住翻腾的泪水,但是她还是一遍遍轻跳着,舞动着衣袖,即使脚踝受伤了摔下台阶,但那又何妨?
她的手仿佛触及到了什么,薛戎的尸体周身都是僵硬的,唯独这里凹陷了下去一块,她慌忙扯开残破的衣襟,胸膛处徒留一个空洞……
“你的心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为什么会没有了,谁来告诉我,为什么都没有人能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被人活活刨心而死……呜呜,呜呜呜——”
没人知道薛将军府是怎么一夕之间大火弥漫吞噬的,也根本没有人注意这点,只知道在那冲天的烈火中,一只凤凰在烈火灼烧的废墟里浴火而生,它哀婉嘶鸣在星辰残云里徘徊……
今日是赶跑年兽的日子,但是比年兽更可怕的,他们却没有余力驱逐了——无数烟火从人界的街道上升起,刹那烟华璀璨,是啊,用命燃烧的光亮轻易间便可化为尘烬……
绯卿缘随手用食指淡去脸庞的泪水,让自己心境再次平静如水,后来朝落被万鬼吞没,她也率人抵御娘子军全体覆没,至此以后故土再无活人……
谁能想万鬼倾巢在人界涌动摘获了无数生机,而满载而归亡者的乐土便是由她统治的。
至此幽冥便是她,而她不再是灼华……
“我又何尝不相信所谓命定的情缘——只是缘深缘浅?又能奈何?”她出伸手,将一身沾染腥臭干涸血渍的薛嘉,搀扶她跌入床榻里。随后传唤来侍女叶梓羽,说她要沐浴,准备浴桶……
“什么时候你竟也和他一般,弄得一身血污……”绯卿缘轻轻用手帕擦拭薛嘉脏乱不堪的脸,不由得轻笑一声……
“嘉儿,这一世他还好吗?我所求的不过是想与他朝朝暮暮罢了——”许久,她凝视着那个与他相似的脸,一语诉尽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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