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灼华之死

暗潮汹涌的死气企图将路过的生灵侵蚀殆尽，毕竟返生的道路并不会一帆风顺，薛戎怀抱着依恋他的鬼婴，而他的手指紧紧被小小的手，抓握在手中。

这是极其漂亮健壮的男婴，那双眼睛如同从积雪融化冒出被覆盖的黑炭一样，在光照下显露的十分灼眼，这是一双本该什么都不懂的眼，他却看到了薛戎心底隐秘的角落……

直到在他们的后方出现了曙光，薛戎刚想回头，却被身后紧跟的人挡住了视线，低沉的嗓音开口说道，“快走吧，如若你回头，你会化为石像停留在这里……”

“那道光是什么？”薛戎隐隐觉得震惊，那光委实撼动了他内心深处，耀眼得让他以为已经抵达了地面。

“或许是存留在这片地域的法则，无论身后响起了什么声响，你都要踏步往前，否则你都会停留这里……”魔尊灼华觉得自己是不需要回顾的人，因为他只需要盯着面前的人脱离苦海。

薛戎思虑重重步步踏前，他听到了骨兵来袭的吱嘎吱嘎的挪动声，他加快了脚步目光垂下，盯紧怀抱中安慰他的鬼婴。

薛戎不知道为什么他每进一步，都被虚无的恐惧一点点瓦解他的坚定。他咬紧牙决定再往前冲刺几步，感觉腿部却酸软乏力摇摇欲坠，他即使知道这是通往人界的生路，但是眼前实在是他让他毛骨悚然，而后面光的温度让他的脊背暖洋洋的……

“戎儿，快赶来救救爹呐——”低吼高昂的求助声，让薛戎下意识停顿了脚步，他慌忙回头刹那间，被禁锢在谁人的胸膛里，骨节分明的手缠绕他的华发，将那颗留着热泪的头按压在怀里。薛戎仿佛能从堵在眼前的身影，窥探到骨兵撕裂肉体喷溅的血滴，溅到了他的脸上……

“戎儿，你纵使决心要走，难道也不给爹收尸吗？让爹的亡魂也坠入深不见底的苦海，被啃食殆尽，不入轮回……”属于薛老临死的声音那般凄楚挣扎，重重的敲击着薛戎残破不堪的心灵。

“如果是父亲，他此刻不会阻拦我，他甚至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死在我面前……爹，孩儿要去人界，毕竟身为薛家人不能做缩头乌龟，靠别人去解决承担一些事——”薛戎抬手便将笼罩头顶的手掌，用力根根掰扯开，前方越黑他越往前奔跑，却被一个人伸手拦住了去路。

“哥哥，你到底要抛弃因你而死的妹妹到何时？能活着离开这里无论付出什么都很值得吧!”薛嘉的人魂从黑暗的角落中挣脱而出，死气沉沉的目光如同刀刃，想割裂薛戎怀抱中衣衫裹缚的鬼婴。

“你不是会伤害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薛戎收敛心中的警惕，他看着心中满是悲怆的妹妹。薛嘉神情怪异飘荡到他的眼前，她苍白的骨指划过，他怀抱中鬼婴的脸颊，仿佛是绘制什么庇护的符文。

她的脸庞带着慈悯的浅笑，口口张合说着鬼语安抚着鬼婴，她看着与她一致容颜的哥哥，随即满足似的转身离开。

“……”薛戎被悲怆情绪笼罩，他深吸口气决定追去薛嘉离去的方向。

“她再也没有往生的机会了，你不必追去，她生来便是侍奉幽冥的存在，今世与你血脉相连，不过是早早安排好的——”魔尊灼华提了提手中昏睡的兔子，抓紧薛戎的手臂自顾自的朝前走……

在昏暗的道路摸索了很久，薛戎只能认准一个方向，只要不是回头，走哪里都是可行的。

“由生走向死，人有的时候或许在自不量力中负重前行，超脱一些事物……得以延续至今。”魔尊灼华感慨着什么，对于他而言漫长的岁月，很难去改变一个人。但是对于薛戎来说，区区几天就能让他的心性脱胎换骨，最好将骨子里的优柔寡断也都锻造成铁。

“灼华，定会找寻到贤舒的仙体，千年的时间筹备必定万无一失，可是她仿佛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的感觉——”薛戎犀利的目光狠狠敲打游刃有余的魔尊灼华，却无法想到符合目前局面的结果。

“你以为蓬莱仙岛是好去的地方？身为师尊的故友，仙翁墨念会确保仙体藏在安全的地方，不被任何势力染指……”他颇为悠闲道出一段属于贤舒的往事，魔尊转头看着许久都没有追问下去的薛戎，联想到自己也曾自不量力挑衅蓬莱，他继续说道“:你曾经搭救过蓬莱仙翁的道侣，并将其神魂与岛上的灵植蔷薇花缔结，助他来日修行化身人躯……”

光的阶梯一步步递向高处，薛戎在人界的光亮照耀下适应许久，他感觉到自己缓缓飘入一副躯体当中，他颇为不解以为下九渊时，肉身是跟随自己的……当他睁开双眸一刹那儿，却感觉自己躺在地上，周身的虚无感褪去殆尽，附着在他身上的凤翼缓缓张开，三首凤停落在他的身侧，凤眸一直垂首注视着他，见到他清醒便顶着落雷的间隙起身飞开，她的一只凤首腐烂脱落化为尘埃，她舍弃了一条命——

薛戎能感受到这个躯体被死气环绕，他知晓从黄泉归来不是那般容易的，肯定是受到了她的牵引，但也许他该说些什么，让灼华放弃反抗欣然赴死……

“灼华……世人都渴望危难关头，置之死地而后生。对于你来说可能不会在意自己是生是死，我很感激你为了我反抗得遍体鳞伤，你将轮回以及生赐予了我，但是我想顺从天意，能做好何为人便是我的追求。这次交战结束后，如果你累了想长眠，我会将你和贤舒安葬在一起永世相伴……”薛戎一遍遍在识海中反复刨挖任何关于灼华的一点一滴，她愧对芸芸众生，唯独不负这个被她庇护羽翼下的残魂。

“你曾对我说过，世间的男子皆不可辜负痴情的女子，不然由落泪凝聚的情海，会将一切背信弃义的男子通通淹没……如今这海已经有了一半，而我却不愿意让这情真的压垮你的肩，我却不想用这泪和成的海，蔓延你的脖颈，让你尝到我的苦咸。”

春花终有落，秋叶伴雪霜。贤舒啊，贤舒——情怎可比海比川，那是让人万劫不复的境地，一颗心倘若碎了，此生都无法承受下一遭了。

不断凝聚的黑云越发低压，血雨骤然落下伴随着雷霆，狂风席卷着土沙遮挡众人的视线，如今的神武城俨然成了一处被腐朽殆尽的土城，断壁残垣。

迎着狂暴的风沙，狼群在奔驰嘶吼寻求庇护的地点，薛戎仰首向上，云层间穿梭是一具庞大的龙骨架，那些龙骨在雷电的洗礼下，一点点剥落成粉，亘古的龙魂以雷电与风雨交织重塑身躯，此刻的他携带着天罚的道意俯冲地面，袭击被无穷的烈火包裹，燃尽双翼的灼华……

撼天动地的声响随着碰撞过后，掀翻一切摔倒在地的生灵，深坑中遗落几只受损的凤翎，灼华身姿缓缓飘荡，她的凤首再次脱落，如若这次将会身死，她便真的无法重生烟消云散。

薛戎看着脚下的神武城，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以及墙壁的塌落，天地昏暗的时候，云层却被谁人挥斩开辟。

当金色的光芒如此耀眼，撒遍早已糟践得毫无生机的世间，神情凌厉的凌掌门手执一柄巨剑，他的眼眸暗藏无法直视的光芒，他凝实还未逃脱深坑的凤凰，剑刃不断朝下凶狠的突刺而去。

一只温暖的手徐徐搭放在薛戎的肩上，他猛然回头却感受到怀中有了几分重量，一个吸吮他手指的鬼婴埋在他的怀中，被饥饿驱使拱着自己的胸膛。

“哇喔，哇呜呜呜——”显然他缺乏安全感，寻找自己的生母。

薛戎警觉四周却看到，拎着兔子沉稳走来的魔尊灼华，他的目光示意薛戎站在他身后的“人”有何遗愿……薛戎有些拘谨打量，还在抵抗神魂消弭的贤舒，他倍感一切生机摧枯拉朽早已湮灭，这场战役皆无胜者，任何势力都一败涂地。

他不懂这样的鱼死网破，能有何意义，薛戎不懂贤舒眼眸中的深意，带着浓重的赎罪和对他一丝丝期许。

“薛戎，就还她一棵凤栖梧桐吧……”贤舒看着遥不可及的天际，他要给灼华生，用埋葬掉所有过往给她种一棵够她余生栖息的梧桐。

用他残缺的元神去换一丝能在日后修炼的凤灵。

薛戎紧紧握住绝情刃，他看着贤舒将自己的残魂融入其中。锋刃藏着一半因果，奔赴那处凹陷几丈的深坑，他俯视脚旁的坑洞，将手中的匕首投掷而去，他的手掌中凝实了一柄长枪，他堪堪抵挡住聚集上方灵气的威压。

风的劲力四周逆袭，他的枪尖还未触及可以割裂苍天的剑刃，顺着枪杆顷刻间在手中粉碎殆尽!一抹撑天的绿意瞬间从坑洞拔地而起，那是一棵葱郁葱葱的凤栖梧桐树，可是它周身似铁般坚硬，它树干越发粗壮占地也在扩大，风狠狠刮过枝叶犹如凤鸣。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贤舒了——”贤舒的气息消散了，没人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催生了这棵梧桐，薛戎看着决意摧毁凤栖梧桐的凌宇宸，有这棵树庇护灼华会留下一抹元神的。

梧桐的枝干间穿梭是一只残破凤身的灼华，她追寻着贤舒还未消散的气息，没人知道在深坑中几息之间，贤舒对灼华说了什么，转身之际薛戎看着缺失心智疯狂找寻的灼华，耳畔响起贤舒对挚爱诀别的话语“:我……可能真的……好久没有看到你跳一支舞了。你不必担心我会忘，灼灼其华的女子摇曳着舞姿，一挥衣袖皆是踩踏在我心坎上的……”

薛戎忍不住流淌过脸庞的灼泪，他能感受到灼华的凤躯逐渐破灭，漫天坠落的凤羽是那样残破不堪，甚至连风都无法掀起，它们是那样的沉重落在每一个被死气侵占的角落，点点红羽再次赋予了这片裂土焕然一新的生机，地面被草植覆盖不断蔓延，无数骨沙离开地面组合成一个又一个鲜明的人们，他们多数丧失了死尸前的记忆……

薛戎回眸刹那间，他重新看到了矗立在晨光中的神武城，他看到了怀抱婴孩儿，对他挥手赶到他眼前的贺勒尔，以及担忧上前面露不解的薛皓，以及感悟众多的凌端……还有舒喘一口气的众人魔尊灼华面庞洋溢着一丝喜悦，妖族有的彼此谈论些什么……

“你既然想做人，那便继续做下去——从此以后修真界与异界一切纷争你都不得牵扯其中，否则生死难料……”凌宇宸退后数米，他的目光有一定的威压注视着心脏微微揪起的凌端，他号召了所有在场修士转身御剑离开。

薛皓欣欣然的荡到凌端身边，他娴熟地握紧凌端的手，凝视他的眼眸许下了承诺，“师尊……跟我回家去拜见爹娘好不好？”

凌端看着自己的徒儿不容许他拒绝的模样，看着楚天阔与樱孩儿走来的身影，缓缓叹了口气，“或许我该跟随师门离开——”

薛戎舒展紧皱的眉峰，努力挤压格外真诚的微笑，应付自家哥哥水性杨花的本质，他揉捏着自己的拳头，颇为友善的开口说道，“家父很好客的……一定会欣然乐见哥哥成家立业的!”

“今此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魔尊灼华将手中的白兔递给了一旁的狼妖，他压抑着万千思绪，微微点首垂眸，递出一道直击薛戎心底的话语。

“他日，无缘不见……”薛戎摇着头拒绝道，他伸手抚摸伫立在他身后的凤栖梧桐，他将绝情刃从树干里拔出，他总觉得这对苦命的鸳鸯，今后再也没有人能阻拦他们相守了——

当周身的漆黑的鳞甲布满骨龙的躯体，它盘旋着俯视下方劫后余生的人们，看到了站在城楼里那道戴着斗笠熟悉的背影……

薛戎搭乘着浮魔，飞快赶往千里之外的驿站，他高高挥举着手，能够将天边的云也都抓握在手中，这些虚无的云都是嘉儿留恋世间的气息，他要把双手抓紧的云都带回家……

“嘉儿……跟紧哥哥，我们该回家了……”薛戎努力掩饰着哀痛，他深吸一口气，分不清是飞的太高憋得想哭，还是自己就是受不了懦弱不堪。

“怎么这雨停了……还能往天上下呢？”他看着关切的贺勒尔，用拳头碾过自己的脸庞，坚定看着前方，最后还是悲切回头看着身后，神武城的方向——他的妹妹永远留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