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7

话说薄惜送雨暄往扬州去后，薄锦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离悯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这日夜间，正和离悯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薰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

离悯已睡熟了。薄锦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萧简衣从外走来，神色温和道：

薄姐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我们素日吟诗作赋，自然舍不得您们，只是还有一件心愿未了。你是红尘般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

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薄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

但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划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永全了。

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

薄锦正欲问时，一道亮光瞬间惊醒。外面传:“简衣没了。”薄锦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穿衣，往薄母处去。

彼时大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闲言少叙，却说薄纱稚因近日鹿雨暄回去，孤独，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简衣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

为不让薄母担忧，强撑着来到萧简衣府上，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震岳。

薄纱稚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

众人忙劝：“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

话说回来，京都谁人不清楚简衣与薄母乃至交，这简衣孤苦伶仃也没个至亲，薄母便亲自主张丧事，薄锦从旁辅助。

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

然后停灵于会府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其中有想攀薄府，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樯木，出在五岳，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前朝丞相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们若需要随时来使。

薄母听说，喜之不尽，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齐齐称赞。

因忽又听得简衣之丫鬟名唤黎姿者，见简衣死了，她也触柱而亡。

此事可罕，府上人也都称叹。薄锦遂以孙女之礼殓殡，一并停灵于会府中之登明阁。小丫鬟名黎姿者，因简衣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

府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紊乱。

四十九日，薄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薄门萧氏恭人之灵位”。府临街大门洞开，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

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颜国公冢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颜门萧氏恭人之丧。奉天承运，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消烦记。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旁系族中的内眷陪坐。

闻人报：“曲夫人到。”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薄姐款款站了起来。

“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薄家，只和你薄母说就是了。”

曲去人心中怕的是薄锦未经过丧事，怕她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锦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服，巴不得遇见这事。

但因薄母把这些事情全权交给锦姐，便忙向袖中取了府对牌出来，交给锦姐，“妹妹爱怎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薄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曲夫人。曲夫人道：“薄母既安排，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兄长要紧。”

一时女眷散后，曲夫人因问锦姐：“你今儿怎么样？”薄锦道：“夫人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去得呢。”曲夫人听了便放心回去，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