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余波未尽
范薇一个人急匆匆往前面冲,很快过了烘焙店,到了斑马线,回头看着肖云青在后面跟的吃力,一下一下费力挪动的笨拙身影落在范薇的眼里。
她一瞬间起了恻隐之心,但也无能为力。
肖云青注定要一个人留在故土挣扎,而她自己要远走高飞,换一处家乡,重新生长,直到长成可以庇护她的参天大树。
肖云青突然抬头看向她,范薇扭头躲避,生怕被她看到一丝一毫眼里翻涌的情绪。
她这个母亲做的实在是失败,太多事都是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还连累了年幼的肖云青。
肖云青的出生也是她与肖国安的一次意外。那时她面对前东家流言蜚语,自己也才刚满十八,赌气之下跟肖国安南下到了沿海城市扎根。
路途上,她一直都以为肖国安是个好人,没想到肖国安不仅离了婚,还净身出户,欠了一屁股债。范薇此时早就上了肖国安的这条贼船,有心回头也无力回天。
身份证被肖国安牢牢把控住,那个时候办理身份证又很困难,范薇也不敢回家,只好选择隐忍。
然后跟肖国安结婚,一起在工地上打工,再之后,肖国安摔伤了,他们只能在工地门口支起一个饭摊卖饭。
那个时候肖云青刚刚出生,范薇还记得她在前面忙碌,肖云青自己一个人偷偷在后面吃生鸡蛋。
肖云青的存在给了她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范薇对肖国安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总是天真的以为自己会是独特的,肖国安会跟她好好过日子。
直到肖国安上了牌桌,染了赌博,又偷偷吸了毒。
她们的前路被肖国安断了个干脆,范薇不能再带上肖云青一起在这个家里受苦。
“妈。”肖云青跟上,低低喊了一声。
“云青,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听你舅舅的话,知道吗?”范薇趁着马路对面绿灯还没亮起,跟肖云青叮嘱道,话音刚落,红灯倒计时也结束,范薇继续风风火火过马路。
肖云青慢腾腾跟在后面,没有什么机会去追问。
路人见到肖云青头裹纱网,好心帮她拎东西,护送她过了马路。
肖云青轻声跟他说了声谢谢,那人只是摆摆手,说:“妹,你一个人吗?”
肖云青摇头,礼貌性的一笑,替范薇找补道:“我跟着我妈的,她尿急,去上厕所了。”
那人点头,作恍然大悟状,草草关心了几句便离开。人影前脚刚走,后脚肖云青就看见一直在原地等待她的范薇。
肖云青站在原地,范薇的身影与她脑子里的影子渐渐重叠,一些意义不明的感受一下子明晰,像罡风吹散了迷雾,青山轮廓不再模糊不清。
街头,灯影昏黄,霓虹闪耀,来来往往的人影,排成长龙的汽车,它们的注脚是告别。
肖云青从纷乱的感受里勉强捕捉到一两分分离的意味,她不敢不确定,只得捏紧双拳,强装镇定开口:“妈,我们会在一起的吧?”
下一秒,在肖云青渐渐润湿的眼眸中,她亲眼看到了范薇转身,像万年不化的坚冰,决绝,冰冷,刺骨。
不是所有问题都会有答案的,肖云青。
这个世界上多得是谜团,只要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就会产生无穷尽的谜。
那些幽微不明又难辨难分的千头万绪,本身就是一张张无法落笔,无法解答的试卷。
它们藏在篱角黄昏里,躲到明月芦苇荡,最后还是会被一一找出来,细细收藏于心,成为往后余生的燃料,支撑着你继续燃烧,直到化为灰烬落地。
肖云青还想上前追问,只是脚下似生了根,心里也没了底气,最后悻悻收场,提起两袋子东西跟在范薇身后。
一前一后,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电梯到了12楼,范薇让肖云青先下电梯,到右手边的12-10户敲门。
肖云青照做,门开了,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小孩,肖云青还在低头招呼,又听到一个靓丽女声:“你这个脑壳是啷个了安?遭摔了吗?”
肖云青抬头看见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女人,穿着黑色短款羽绒服,应了一声,那个女人似乎还想接着说些什么,正巧身后的范薇也来了,把话头接过去:“诶,你们最近啷个样了?生意做起还得行噻?”
“还好,就是有点忙。”
“那肯定的噻,做餐馆哪里有不忙的嘛!肖云青快点喊人,喊舅妈。”
肖云青听话喊了一声“舅妈好”。
舅妈回了句“你好”便没了后文,范薇又问了句范波在哪儿,舅妈朝身后一指,范波便走了出来,边走还边拉好拉链,近到范薇身前叫了声姐。
舅妈也招呼道:“姐姐,既然你们今天来了,那我们就出去下馆子吃火锅嘛,你看要得不?”
范薇放下手边的行李,笑着回答:“要得嘛,那就我请客。”
范波又不答应,几个人推来推去,最后还是范波请客。
肖云青全程只像个局外人,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范薇在前面跟范波夫妻聊得正欢,肖云青也不知道该如何插进嘴。
她此前从未见过范波他们,面对亲戚之间的寒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朋友之外的关系,肖云青束手无策。
她远远跟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头玩,百无聊赖。
可惜今天了,她想回学校了。
一行人到了火锅店,点了菜开始吃,吃着吃着,范薇停了筷子,扭头跟范波说:“我想把肖云青暂时放在你们家里,我现在还在跟我的律师沟通,后面可能没时间照看她。”
声音不大不小,肖云青听得一清二楚,她从饭桌上抬眼,正瞧见舅妈的视线往她那边移。
“律师啊?你找律师做啥子?”舅妈问了句。
范薇笑着夹起一块毛肚,放火锅里涮涮,夹到肖云青的碟里,道:“我要离婚了,有点麻烦,找个律师来给我处理一下。”
范波也问:“那你都找好了?”
“找好了,胜率还阔以,过两天我跟律师见面了再商量一下。”
范波低头吃了口藕片,舅妈在一旁接话:“那你打算把她放在我们这里放好久?”
范薇粗略想了一些,给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答案:“可能高中三年吧。”
“三年啊?”舅妈震惊道,“那你这三年要去做啥子?”
“我就出去打工,挣钱个嘛。”
舅妈点点头,范波顺着转移话题,整个桌子上宾主尽欢,除却肖云青。
肖云青此时此刻迫切需要有人能听一听她的话,哪怕不懂也没关系,她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
而她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沈珠。
但肖云青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愿意在沈珠面前展现自己不堪的一面,这让她有一种将自己全身都扒光的窘迫感。
瞧瞧这可笑可怜可悲的自尊心,值不了几个钱。
肖云青吃饱了之后寻了个借口从餐桌上偷溜,她始终提着一口气,像是一个窃贼,直到出门呼吸了一口新鲜湿润的空气,才松了一口气。
她还是惶惶不安,双手插兜站在路灯下发呆。
寄人篱下,举目无亲,肖云青从未想过这些词会真正落到她自己身上。
往后该如何,肖云青没有什么头绪。
她仰头,看着天空飘落的如丝细雨,张嘴呵出一口气。彼时气温还很高,路灯还在亮,肖云青单薄挺拔的背影垮了下去,雪白的灯光落在她的头顶肩上,好似下了一场密密麻麻的大雪。
肖云青闭目,恍惚间耳畔风声潇潇,竟如穿心利箭。
肖云青吓得猛然睁眼,仍心存余悸,但晚风轻柔,声声依旧,拂行人衣袖而去,早抵远重山外。
山外青山上,寝室熄灯,沈珠头枕着硬床,耳畔有室友轻而缓的呼吸声,而她无心睡眠,辗转反侧。
沈珠心里还是记挂着肖云青,她拿捏不好其中的度,只能承认自己只有一点点的记挂。
应该只是对朋友的记挂吧。
沈珠回忆起自己与肖云青相处的点滴,想到肖云青那个似飞鸟投林般的拥抱,心跳陡然间快了几分。
像是生了病,发了烧,兴许吃点药就好了,兴许不想她了就好了。
沈珠这么安慰自己,可夜深人静,心事总该要拿出来晒晒月光,最好就着月光再细细看一遍。
沈珠反复看,也看不出个什么花儿,只好翻身闭眼,强迫自己睡觉。
明天周一,天气阴。沈珠起床收拾好,带着自己的饭盒出寝室门。她刚到寝室一楼,听见沙沙声——一个行李箱被推到沈珠面前。
沈珠抬头一看,肖云青带着毛线帽,穿着一身校服冲锋衣,冲锋衣上还有几处濡湿的点,穿着一条宽松的黑色运动裤,脚上的鞋子泥泞很新。
肖云青瞧见沈珠,立马弯腰推着行李箱上前,笑着跟她打了声招呼,元气满满:“嗨,早上好呀,沈珠!”
沈珠看见她的出现,嘴角不自觉挂上笑,回:“早,肖云青。”
“你现在着急吃饭吗?”肖云青看着沈珠手上拿着的饭盒,沈珠朝她展示了一下饭盒,又耸耸肩,无所谓道:“不是很着急。”
肖云青听到这话,眼睛立马就亮了起来,她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诚恳道:“不着急先帮我搬一下行李吧,please!”
肖云青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三秒之久,直到头顶传来沈珠声音,才唰地一下抬头。
“几楼。”沈珠言简意赅。
“3楼。“肖云青抢答道。
沈珠将自己手里的饭盒塞到肖云青怀里,自己单手拎起她的行李箱,叮嘱了几句,让肖云青在下面等她,自己蹭蹭几步上了三楼。
肖云青站在校园里,捧着沈珠的饭盒,耳边是同学的嬉笑声,一直提心吊胆的她才放松下来,整个人如获新生。
学校是她的世外桃源,可以让她暂时忘掉校外的烦心事,只需要专心做个学生就好。
这段求学的日子将是肖云青在以后为数不多值得怀念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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