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寒月
谢寒枝在榻上躺够了三日,入夜后才起身。
这几日送饭食的下人很怠慢,一日只送一次,更别提伤药,影都没见着,今日的饭食已送过,便不会有人来了。谢寒枝倒也不在意,他触怒了萧启,依着这位安王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会让他在安王府好过?
何况无人前来才正中他下怀。
谢寒枝将房门打开,夜风料峭,吹得他一个激灵,双膝也隐隐泛起疼来,但他也顾不得许多,径自走进了院子。周围很静,但谢寒枝走得很小心,脚下没有一丝声音。
出院门便是一条窄小的青石路,周遭仍是空无一人。
谢寒枝顺着青石路往东走,边走边在心中回忆原书中提到的剧情,他在书中也曾试图逃离过安王府,甚至曾离开过,只是凭借一个小小的教坊司乐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最后结局还是被带回安王府,等着他的便是一场酷刑般的折磨。
逃离王府被捉回来那次,谢寒枝几乎是死了一回。
但那些平铺直叙的文字此刻却成了谢寒枝的筹码,他小心避开王府内的下人,却没走向最容易逃离的王府后门,而是拐入另一条来往下人更多的路。
安王最爱玩乐,王府内有一玉壶台,更便于他同那些纨绔寻欢作乐,近日定北侯褚元广受召回都述职,今夜萧启便在玉壶台设宴相邀,美名其曰为定北侯接风洗尘,实则不过是借着机会,想要见见他自己的心上人、白月光而已。
刚好,谢寒枝今日也是因此而来,萧启那个好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白月光才是他今晚冒险的目的。
他站在墙角处的树后阴影里,遥遥望着灯火通明的玉壶台,院中已然热闹起来,哪怕站得远也听得见里头传出的欢笑声。
忽地,谢寒枝瞧见有人簇拥着一个身着蓝锦披风的少年匆匆而来,眼神不由微微一沉。
他差点忘了,毕竟是书中的两位主角,萧启的宴席,怎么会没有卫云乐。
卫云乐似有所觉般顿了顿,为他提灯的小厮疑惑道:“少爷,怎么了?”
“刚刚好像有人……”卫云乐眨了眨眼,往暗处张望了片刻便收回视线,“哎不管了,快些走,启哥哥都在里头了。”
谢寒枝躲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还有心思想白月光和朱砂痣加上他这个替身都到齐了,萧启还这场宴席怪热闹的。
原书里这段剧情,定北侯褚元广与萧启那个白月光自幼相识,两人一起来的,压根没入席,进门去喝了杯酒意思意思就告辞,毕竟手握兵权的侯爷与皇室王爷相交不是什么好事,萧启妒火中烧,对白月光的感情被卫云乐察觉出了端倪,而到最后承受萧启妒忌怒火的却只有谢寒枝。
果不其然,没等多久,便有下人匆匆来传话,高声禀报。
“萧世子到——”
“定北侯到——”
萧世子,端王嫡长子萧韫,便是萧启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早在大夏江山初定时,太祖皇帝册胞弟为端王,赏封地南邕,端王这封号封地也一脉单传地传了四代,雍都嫡系皇嗣萧启,同南邕端王世子萧韫,也只堪堪称得上是远房堂兄弟。
端王世子自小在雍都长大,父亲坐拥大夏国土三分之一的封地,母亲虽是女子却承袭靖安侯爵位,手握兵权战功赫赫,萧韫自然是尊贵无双,即便是皇上与权倾朝野的余太师,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位身世煊赫的世子。
萧世子与定北侯的排场远非卫云乐可比,下人来报后,萧启便亲自带着众人出门来迎接,谢寒枝在暗处瞧着,萧启步履匆匆地出来,眉梢眼角都是压不住的笑。
谢寒枝便也瞧去,只见下人引着两位年轻公子前来,轻易便能分得出二人是谁。
褚元广常年领兵生得高大俊朗,一身窄袖箭衣,飒爽利落,与他同行的萧韫气质截然不同,却丝毫不显单薄逊色,披着一袭纯白毛氅,温如朗月,淡似云雾,清冷矜贵浑然天成。
谢寒枝想起原书中提到这位白月光时的措辞——皓皓如月,玄晖峻朗。
容貌气度皆名副其实。
谢寒枝正要现身,却蓦地感觉到一道锐利冷冽的视线注视而来,他躲闪不及,正正当当地同那道视线的主人遥遥对视上,当即心头一紧——是萧韫。
萧韫发现他了。
众人也愣了,不明白为何萧世子忽然停下脚步,褚元广偏头问:“怎么了?”
不等萧韫开口,墙根处的树干后蓦地冒出了个人来,谢寒枝掌心都沁出冷汗,忍着双膝痛意快步上前,二话不说就跪在了萧韫面前,许是当真太冷,开口时还带着颤音:“小人教坊司乐人,冒昧惊扰世子,求世子救我。”
萧启看清是谁后脸色蓦地沉了下去,甚至有几分慌乱,当即怒道:“放肆!来人,将他拖下去!”
谢寒枝攥了攥冰冷的指尖,纵然书中将萧世子的品行写得如何渊清玉絜,可在权贵眼中人有时根本算不得人,谁知道萧世子是否也是败絮其中的一丘之貉,今日之举,是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
他何尝不知自己赌这一场何其冒险,可这是唯一的机会。
“世子……”
谢寒枝话没说完,便被一声清冽似泉玉的淡声打断:“等等。”
萧韫扫了眼正准备上前的下人,轻巧的两个字出口,便令得他们不敢上前。
“堂兄。”萧启脸色微变,“休叫这小奴坏了兴致,咱们走吧。”
“抬起头来,你说自己是教坊司乐人。”萧韫的口吻很淡,却不容置喙,周围顿时鸦雀无声,他又瞧了眼跪着的单薄少年,问道:“那为何会在安王府?”
“他……”
“小人已被困在安王府两月有余。”谢寒枝抬起脸来,露出了前日受罚时,脸颊上留下的两道淤伤。
那张脸本生得极艳,眉心朱砂痣红得浓烈,便衬得此刻他虚弱苍白到了极致,两道已经淤紫色的伤痕犹为明显,还有纤细颈上青紫色的掐痕,伤痕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
安王花名在外,男女不忌,这样一个漂亮的少年带着一身伤出现,说自己已在安王府两月,安王留着他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众人一时噤若寒蝉,当年端王入都时定下规矩,教坊司的乐人舞姬不是供人淫亵的官妓,更何况教坊司隶属于礼部,绝不允私扣为娈宠,最重要的是萧世子生性孤高,平日更是洁身自好,最是厌恶这等豢养禁脔的下流之事。
只见萧世子的眉心越皱越紧,连脸色也沉了下来。
萧启心中再恨不得杀了那贱奴,此刻也只能勉强撑起笑脸道:“堂兄,我……我是当真喜爱,才将他带回来,这……明日,明日我便将他送回去。”
谢寒枝本就悬着的心更提了起来。
今夜若是走不了,只怕这一生都没法活着离开安王府,萧启即便是杀了他,谢寒枝也只能认命,毕竟没人会在乎教坊司一个奴的死活。
谁都听得出这不过是句场面话,安王话已说出口,只要萧世子点头,这事儿便能揭过去。
在萧韫的沉默注视中,谢寒枝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却仍执拗地仰头与萧韫对视着,只是桃花眼一丝一丝地被浓墨般的失望浸染。
真是太狼狈了,谢寒枝还有心思自嘲地想,他是扎根在淤泥中的花,无论怎样向上挣扎,最终也逃不过烂在泥里的结局。
“不必了。”萧韫淡淡的声音在沉寂中格外清晰。
他驳斥了萧启。
谢寒枝猛地愣住。
萧韫又说,“安王,别坏了规矩。”
这几乎是教训的口吻了,一个宗室世子以这样高傲的语气对嫡系亲王说话,何其倨傲,但在场的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文清阁尚有要务,不便久留。”萧韫说,“走吧。”
后一句是对跪在地上的谢寒枝说的。
谢寒枝闻声,如梦初醒似的睁大了眼,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来。
萧韫这是一点面子也没给萧启留,人都没进院子就要打道回府了。
“堂兄!”萧启急了,他哪敢让谢寒枝跟萧韫走,万一他说漏什么……萧韫必然会发现这些男宠是照着他的模子养的!
褚元广倒是不怎么意外,还笑着打了圆场,“行啊子桢,早听说文清阁学士都是大忙人,这接风宴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有事要办就快些去吧,免得耽搁。”甚至还回头对萧启玩笑似的说,“安王殿下说是吧?”
“……”萧启咬了咬牙,脸色僵硬,“是。”
萧世子就这么带走了安王府上的男宠,众多世家纨绔们交换眼神,心里头都明白,安王殿下今日这面子是一点也不剩了。
尤其是在定北侯进门喝了杯酒,便推脱有军务在身离席,主角都走了,这场所谓的接风宴也彻底成了笑话。
.
谢寒枝心情大起大落,但看见萧启吃亏还是没忍住心底报复的畅快,以至于离开玉壶台时连腿上的伤都不那么疼了,直到他听见萧韫有些无奈的声音:“怎么,不想走了?”
“不是!”谢寒枝这才发现他没跟上萧韫,连忙快走两步,双膝当即传来尖锐痛意。
萧韫注意到他似是吃痛般蹙眉,走路的姿势也颇有艰难,忽地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不大好看。
之后的路,谢寒枝便发现萧世子放慢了脚步。
萧韫果真如书中所写那般清贵雅致,干净得不似俗世烟火养出的人,却没书中文字描写得那么不近人情,至少在今日之前,谢寒枝对自己成功离开安王府的把握还只有三分而已。
直到走出安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谢寒枝站在砭骨的寒风中,如获新生。
来 APP 跟我互动,第一时间看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