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仰望

萧韫回来时，已换了身绣着墨竹的白袍，谢寒枝瞧着他坐在了桌案另一端，仪态很端正，容貌俊秀，浑身都透着斯文庄雅，如他手中捏着的那把竹骨扇一般，清雅得与雍都陈旧腐朽的世家权贵格格不入，贵公子们的折扇都是象牙金玉，少有这样干净简单的竹扇，也唯有一个堪比皓月的萧子桢。

而他呢？谢寒枝想到自己，其实光看这张脸，他和萧韫实在是……不怎么像的。

谢寒枝生得像母亲，过分明艳昳丽的相貌，萧启偏偏找上他做萧韫的替身，书中甚至写过，他可是满院子替身里萧启最满意的那个，倘若不是萧启眼神不怎么好，想来就是这书中给予他既定的宿命。

想到那书中一个个冰冷荒诞的文字，谢寒枝便又感觉到了那种无法摆脱的窒息与恶心，但即便是如此，他脸上依旧是笑着的，原就明艳的眉眼微弯，露出乖顺的、柔软的笑，教坊司的乐人们最会笑，知道什么时候该笑。

“安王罚俸两月，郑昱青罚俸半年。”萧韫平静地给了谢寒枝一个交代。

谢寒枝抬眸，桃花眼轻轻一眨，“谢谢世子。”

雍都的权贵们不会在乎一个乐人的死活，而安王受罚……无论是余太师故意为难这位真正的中宫嫡出，还是其他的什么，总之既然罚了，就证明这一次萧韫并没有包庇萧启，从萧韫大张旗鼓将他从安王府带回来时，谢寒枝便心里便有数。

但总要见到结果，才能放心。

萧韫也微微一笑，“不必谢我，公理如此。”

谢寒枝手上动作顿了片刻，倘若这话不是从萧韫口中说出来，他几乎就要讥笑出声了，雍都的公理就是权贵们的嘴，上下唇一碰，说出条规矩来，底下的人便得听话。

“唔，那该谢的也是世子。”谢寒枝语气轻松，眉眼沁着笑，还带了几分懵懂的稚气，轻之又轻地接着说，“世子就是我的公理呀。”

萧韫因这一句足足沉默了半晌。

甚至谢寒枝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直到似有所觉般瞧去，恰好对上萧韫意味不明瞧过来的视线，他缓缓地说：“我的荣幸。”

这回轮到谢寒枝哑口无言，甚至露出几分诧异的茫然来。

萧韫看得觉着有趣，笑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世子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谢寒枝的惊讶并非作假。

萧韫追问，“为何？”

谢寒枝歪头想了想，如实道：“萧世子应当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同人开玩笑。”说罢，他飞快瞄了一眼眉眼含笑的萧韫，添上最后一句：“也不会这么笑。”

萧韫：“……”

萧韫诚恳道：“那听起来不太像人。”

“谪仙嘛。”谢寒枝这次是发自真心地笑出声，“谪居人世的仙人。”

不染纤尘的、高高在上的月亮，月光会照入充斥污泥的角落，月亮却永远不会沾上脏污。

茶粉已成细末，谢寒枝置茶与黑釉瓷盏中，注入沸水点冲。

忽地听见萧韫说：“我并非仙人，也只是寻常人而已。”

谢寒枝手一颤，又很快稳住，轻巧将茶粉调和成膏，垂着眼轻声：“可寻常人是没有公理可讲的，都说匹夫一怒血溅三尺，其实图穷匕见后还是无能为力，更何况——我活着是罚俸两月，倘若我死了呢？”

茶汤已浮面，谢寒枝收起茶筅，将黑釉瓷盏推到萧韫面前，原本顾盼含情的桃花眼里盈着细碎的笑，却没什么温度。

他轻声问：“会有人为一个奴的死付出代价么？”

萧韫在这个眼神中，再一次清楚明了地意识到，他带回来的这个小乐人，绝不是什么可怜弱小的幼兽。

他有很多秘密，连萧韫也看不透。

谢寒枝仍然在笑，自嘲般地勾起唇角，一面收拾烹茶的茶具，一面轻轻地说：“罪臣之后只能为奴，永世不得翻身，但至少还活着。我只这一条性命，哪怕再不堪，再卑贱，我也想活着呀。”

萧韫无言以对。

他从安王府带回了谢寒枝，他身上的伤只换了萧启的两月俸禄，倘若谢寒枝真的死在安王府——那恐怕连这罚俸两月都没了。

没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但我还要谢谢世子。”谢寒枝单手撑着下颌，笑吟吟地说：“至少现在我还活着，救命之恩，世子想我如何报答？”

萧韫似是轻叹了一声，“会。”

谢寒枝一怔。

“无论是谁，都会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萧韫端起面前那盏茶啜饮，本该生津回甘的茶却透着一丝涩意，像是烹茶那人心中之苦经由指尖融入了茶汤一般。

谢寒枝定定地瞧着他。

他分明笑着，萧韫却只瞧见了浓郁深沉的死寂。

谢寒枝忽然觉察到鬓角传来轻揉的触感，是萧韫伸手轻拍了他的头。

“身居高位，手握大权，理当各行其职，为江山、为子民尽心竭力。而非恃强凌弱、以权欺人，须知物极必反，便是帝王之尊，难保有朝一日不会沦为阶下之囚。”萧韫收回手，像一位温和可靠的长者，安慰过后，笑中意味又变了，像是戏谑调侃，“至于报恩……我得好生想想，话是你自己说出口的，可反悔不得。”

谢寒枝愣了半晌，莫名其妙地耳尖滚烫，唇微张却没说出话来，足有半晌才憋出句低声：“……自，自然了。”

萧韫眉梢微挑，气定神闲，瞧着方才还一副游刃有余小狐狸样儿的人，这会儿连颈子都泛起红来，像是恨不得蜷成一团，再用毛茸蓬松的尾巴将自己整个盖住——可他什么都没有，只能面红耳赤地坐在那，连眼神都发飘了。

怪可爱的，沉稳冷淡的萧世子在心中评价。

谢寒枝隐隐地觉着哪里不对，可他这会儿控制不了自己乱麻一般的思绪，只能在萧韫那含笑的视线里愈发无措。

已经发晕的脑子稀里糊涂地想，这禁欲冷淡不近人情的萧世子，好像不大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