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对峙

“永元十一年那会儿，西山围猎，你是不晓得，那些世家子弟都忙着在余太师面前露个脸，结果子桢倒好，骑着马乱逛跟去赏景似的。”郁柯没忍住笑了声，才接着说，“就是那回，猎场混进了死士，冲着子桢的命去的，凌鸿去救人，结果对方人多势众把他缠住了，自己险些搭进去，到最后还是子桢收拾了那群混账东西。”

郁柯说得像故事似的，谢寒枝却听得胆战心惊，他稍微一想，永元十一年，正是萧韫入朝为官时，皇室猎场又岂能混进去那么多的死士，那分明是有人针对刚入朝的萧韫设了一场死局。

那时的萧韫也不过十六岁而已，高高在上的端王世子，也曾数次同死亡擦肩而过。

谢寒枝回头瞧了眼萧韫，眉眼斯文俊朗，举止矜贵优雅，却能舞得起那样重的枪。

萧韫对上他的视线，淡而平和地露出个笑，“不是什么要紧事，大抵对方也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轻敌之下，才失了先机。”

生死危机，到他口中却成了不要紧的事。

褚元广看他这幅端庄模样嘴角微抽，他当年也是被萧世子这幅斯文皮囊给骗了，当即冷笑道：“小谢公子，你休看他此刻从容，被死士围杀时他可都要杀红眼了，我生平还是头回看见有人那箭矢当刀剑使的，他那些箭折断了之后，剩下那几个死士，是他用弓弦弄死的。”

萧韫淡瞥了眼褚元广，反问：“我是因为谁？”

定北侯又不吭声了。

郁柯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谢寒枝张了张嘴，他想得到萧韫打架很凶，毕竟他那把重枪看起来就很不好惹，但猎场里可没有趁手的武器，打到最后已经逼得他用弓弦杀人，可想而知彼时情况有多危急。

但无论是萧韫还是另外两人，都是习以为常的模样，甚至能拿这种事出来说笑，尤其是萧世子本人，事关他自己的生死，竟也能这样安然自若么？

说笑之间，谢寒枝也发觉他们三个的关系的确要好，酒喝完后，三人显然也没有在教坊司过夜的打算，郁柯和褚元广走时，萧韫却说道：“你们先回。”

“行啊，那我们可先走了。”郁柯一挑眉，并未多说什么，便与同样神色莫名的褚元广一并出了雅间。

屋里便只剩下两人。

谢寒枝单手托着下颌，白皙如瓷的面颈都泛起桃粉，一双眼也洇着朦胧醉意，笑吟吟地问：“世子，是有话对我说么？”

他看上去像是醉了。

“是。”萧韫也侧过身与他对视，顿了片刻，“你刚才又用那个眼神看我，是因为我和你想的很不一样？”

谢寒枝心道，谁让萧启对你误会太深，他学了两月的萧韫，才发现他和萧韫其实没有半点儿相像。

“算是。”谢寒枝轻轻地笑，“但又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远离故土与父母，五岁入雍都，十六岁入朝，夺外戚的权，震慑世家，他又岂会是个整日只知道烹茶煮酒描丹青的斯文公子？他分明是最冷冽锐利不过的锋刃，无心于权势皇位，却是悬在那些上位者头顶上的刀，而不是原书中那个萧启登临大位路上的工具人。

所以这样的人，今日来教坊司，也绝不会只是为了听听曲子。

二人对视着，却又更像是无声的对峙。

谢寒枝眸光温软，在这场彼此默认的、无声的交锋之中应对从容。

“所以……”他咬字也柔软轻缓，“世子，你想对我说什么？”

分明是很乖的神情，但或许是因他的醉态，萧韫只能品出两个字——风情。

想说什么？

萧韫斟酌着这个问题，却迟迟说不出口。

一是他没证据，二是他已经明白谢寒枝的回答了。

最后谨慎且含蓄地问道：“为什么？”

谢寒枝轻笑，他忽地俯身凑近了萧韫，指尖轻点在他的肩上，轻声耳语，“世子——你觉得雍都是个什么地方？”

他的动作已经称得上轻佻冒犯，但萧韫没推开他，却也没作声。

“雍都是贵人们的猎场。”谢寒枝将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但语气却莫名地冰冷，用轻软的嗓音讥诮，“可猎物也想活下去，哪怕是烂命一条，也想活着呀。”

说得话锋芒毕露，可愤怒与仇恨只占了一点，萧韫听出更多的，是难以言述的悲伤委屈，他甚至感觉这人像是哭了。

萧韫微微偏头，又是一顿，他们的姿态像是交颈亲密，咫尺间的距离连彼此带着酒气的温烫吐息都纠缠在一起，而谢寒枝也没有哭，他像是想退，又生生地止住了。

“不是。”萧韫神游天外地听见了自己的否认，又蓦地回神，他说，“不是的。”

他们在对视，谁也不肯退步。

在这场似是而非的对峙里，谁都没有明说，但彼此都清楚，他们争执的究竟是什么。

谢寒枝沉默不语，他其实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在现在，告诉萧韫，萧启为什么把他囚禁在安王府，又让他在安王府都做了什么，让萧韫知道萧启究竟对他抱有怎样的心思，又用这心思做了多少龌龊的事。

可他说不出口。

而原书中那些伤害此刻也没有成真，他要怎么说呢，他是书里注定惨死的配角，他将要经历怎样痛苦惨烈的未来，再如何被活活烧死在那场大火里，被压在倒塌的横梁下，在被浓烟呛晕之前，火点燃了他的衣袖……

他不能说。

突然，谢寒枝愣住了，又有些难以置信地错愕迟疑。

他似乎被轻轻地抱了一下，那能擎枪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间，像是安慰般地轻轻一揽，并不冒犯，却真切的亲密。

于是所有的游刃有余顷刻间消散殆尽，不过是转瞬间，谢寒枝仓促地直起身往后退，轻易地便从那怀抱中脱身，后脊猛地靠上了椅背，惊诧地蹙起眉，眼神却仓惶。

萧韫遽然怔住，又无奈。

先靠过来的是他，这会儿惊慌失措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