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白梅
谢寒枝劫后余生,自然也是怕的,他比谁都想好好活下去,可醒来时是萧韫坐在床前,一遍一遍地对他说“没事了”,谢寒枝便又安下心来,又瞥见萧韫那白衣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当即愣住。
萧韫顺着他眼神瞧了一眼,又不当回事似的轻声说:“不碍事。”
谢寒枝抿起唇。
三番四次回护相救,他知道自己欠萧韫良多,却又不得不去想萧韫这么做的原因,即便是白月光本人心地善良,但……亲自到教坊司从萧启手里救下他,还守在这儿等他醒来。
谢寒枝都没法说服自己此刻想太多是自作多情。
半晌,他慢吞吞地无声问:“世子,怎么会来?”
“是季家的公子。”萧韫解释,“他来端王府报信,说正与你说话时,安王府的人来将你叫去。”
其实直到亲眼看见谢寒枝的惨状之前,萧韫都不大相信萧启会下这样的狠手,不论品性如何,至少以如今的时局,萧启的心思应当用在如何从余党手中夺权,却没想到他专程去教坊司差点要了谢寒枝的命。
他若再晚到一刻钟,恐怕就只能瞧见谢寒枝遍体鳞伤的尸首了。
谢寒枝想起先前与自己说笑的年轻人,茫然问:“季家?”
“是季云笙季司乐的侄子,礼部季青舟家的公子。”萧韫轻声,“待你伤愈,该去道谢。”
话罢,他便发现谢寒枝定定地瞧着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韫顿了顿,问:“怎么?”
谢寒枝没吭声,他想萧韫大概不知道自己这语气有多像父兄长辈,又想到他家中有个妹妹,虽说分隔甚远,但原书中也曾提过,萧韫对这个妹妹格外温和纵容。
见他默然,萧韫微微皱眉,“哪里痛?”
“世子去歇歇。”谢寒枝轻轻摇头,又弯了弯眸,“我没事。”
他实在是发不出一点声来,便尽量将字句说得精简。
“李叔去歇了,他说你现在身侧还离不得人。”萧韫说完自己又哽了一下,端王府虽说不是奴仆成群,但真要照顾谢寒枝也必然是不必他这个主子亲力亲为的。
萧韫也说不清为何要亲自在这,可担心是真,仿佛错个眼的时间,谢寒枝就悄无声息地不会再醒来了。
像是有意避开这个话题,萧韫轻声说:“今日之事,定会给你个公道。”
谢寒枝蓦地抬眸瞧他。
萧韫便抚了抚他的头,“也不会让他再伤到你,安心养伤。”
谢寒枝拿捏不定萧韫的意思,掌心都沁出汗来,但他知道萧启这次定然是惹怒了萧世子,只是不知会不会让他这个主角失去端王府的助力。
萧韫还以为他至少会追问几句怎么处置,但谢寒枝什么都没问,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像是信任,又像是随意,萧韫觉得谢寒枝的表现更像是后者,他并不完全信任端王府会给他一个说法,甚至于……他可能还有自己的打算,譬如芙蓉楼一事。
但萧韫也不追问,两人默契地将将此事揭过不提。
相顾无言了片刻,萧韫将方才瞧的那本文集拿了过来问:“要听么?”
谢寒枝靠着软枕,又点点头。
萧韫便轻声地读起来,嗓音低沉温和,“蒲柳之姿,望秋而零;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世上闲语,一笔勾销……”
“……笑谈以怡情,与其谑浪,何若狂歌。”¹
他咬字温温缓缓的,似春风拂柳,如飞泉鸣玉,字句都带着柔和安慰的意味,令人不自觉地心安。
谢寒枝想起从前夜里温书时,母亲将不知从哪得来的点心放在他桌前,那是他曾尝过为数不多的甜。
旧忆太远,他甚少回想,只怕一回头,就失了再往前走的力气。
萧韫靠在床头,读着读着,读到那句“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²时,肩头忽地一沉,细弱的吐息落在他颈侧,而始作俑者毫无所觉一般,他便倏尔安静下来,便偏头瞧去,面色苍白的少年歪在他肩头,靠着睡着了。
“兰摧玉折。”萧韫轻声说。
他刚到教坊司便听见二楼的动静,有人将烧起来的门板踹开,加上当时萧启掐着谢寒枝脖子时的暴怒模样,不难猜想彼时的境况。
谢寒枝那时必然是拼死反抗,甚至设法想要同归于尽,一旦火势烧起来,他自己也会被活活烧死在里面,这才彻底激怒了萧启,以至动了杀心。
——“篱菊抱香死,化入岁寒枝的寒枝。”
谢寒枝。
萧韫无声地默念这个名字。
初见时萧韫便觉得这名太烈,但如今想来,谢寒枝的确人如其名。
他是料峭寒风中宁可抱香而死的一枝梅,看似花叶纤弱,却坚韧得不可思议。
萧韫放下书卷,抽去软枕,小心地将睡过去的谢寒枝放回榻上,他伤得不轻,没清醒多一会儿就又睡得很熟,萧韫的动作也没能惊醒他。
睡着的谢寒枝更加苍白脆弱,连唇色都是苍白的,可眉心那颗红痣依旧艳如血,萧韫瞧着瞧着,忽然伸手轻轻触了下那抹红,他眉目平静深邃,文中端庄的萧世子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动作同那日安抚性的一抱截然不同,尤其是谢寒枝此刻昏睡着,实在堪称冒犯。
萧韫一直都是理智且清醒的,即使是现在,这样唐突的动作也显得充满克制。
只不过是……他对一朵小梅花生出了强烈到从未有过的保护欲。
端王府因谢寒枝的伤而不得安宁,安王府也好不到哪去。
萧启从端王府出来便是满心憋屈,随意从兰苑寻了个调教了许久的男宠肆意发泄,他的确是喜欢萧子桢,那张清冷若霜的脸,还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贵……没有人不喜欢天边不染纤尘的皓月。
今日选的这个也是样貌极像萧韫的,但也仅是眉眼了,没有半分神韵,他低头瞧见这张脸时,想到的却是萧韫从教坊司抱走那个贱奴时的样子……
他放在心尖儿上的月,竟然这样自甘下贱,还让那贱奴的血染在了干净的白衣上。
何其荒唐!
但那又忍不住地想到那小奴的神情,鱼死网破一般的决绝,萧启只要想到便觉得欲念疯长,如果……如果是萧韫被那么对待,也会露出同样的神情吧?
他们真是好像。
也同样令人恨得咬牙切齿。
.
哪家的公子从教坊司弄走个乐人没人在乎,最多私下里被人调侃两句,但萧世子从教坊司抱了个乐人回去,还是从安王手中救下的,加之前段时日安王府上接风宴那场风波,简直能编出一本爱恨交织情仇交错的戏折子。
下朝后官员各回各的衙门,萧韫没走几步,便发现有人凑了上来。
那人身着武袍,正是如今雍都禁卫军总督余亭致,余太师的独子。
“世子,怜香惜玉啊。”余亭致说起话来也喜欢咬文嚼字,只不过语气却是明晃晃的讥诮嘲讽,“往日还当世子当真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不想怜的是这样的温香软玉。”
周围官员都离得远了些,却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听,毕竟这二位也是不对付许久了,分明是同辈,可萧韫却能在朝中拿着个五品官职与余太师平起平坐,同为年轻一辈,余亭致便显得黯然失色。
口舌之争萧韫也甚少吃亏,他的确寡言,却实在一针见血,不紧不慢地从容道:“食色性也,余总督不也不近女色,莫非身患隐疾?”
没有男人能在这种问题上冷静沉着,余亭致讥嘲的神色猛地一僵,随即咬牙怒道:“你胡说什么?!”
萧韫神色淡淡,平静不语。
话已出口,余亭致无论是否认还是自证都是丢脸,何况他又不能当众脱裤子证明自己身体康健,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周遭若隐若现的视线扫过来,余亭致自己闹了个没脸,冷着脸快步走了。
萧韫尚有正事,回府瞧过谢寒枝一次,从孔乔那得知他又短暂地醒了一会儿,确认尚无危险,便去忙政事,午后本想再去瞧一眼谢寒枝,孔辰却先一步来禀报:“世子,定北侯和平阳侯世子来探望谢公子。”
萧韫顿了顿,说:“他伤势不轻不宜见客,让他们俩去松风阁等。”
孔辰:“是。”
萧韫又去瞧了一眼谢寒枝,见他仍睡着,好在一切平稳,这才去松风阁见客。
他一进门,便迎上屋里两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郁柯双手抱肩,一脸“给我老实交代”的神色,“说说吧,萧子桢,你前几年不声不响的,结果一有动静就是个大的啊,还有你身上这……药味儿?怎么回事?”
褚元广也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现在外头都在传,萧世子与安王为教坊司一乐人争风吃醋,听说萧启真去教坊司闹事儿,差点连教坊司都给烧了。”
两人惊诧的神情如出一辙。
萧世子喜着白衣,用的香虽淡却雅,从来没有这样在人前遍身药味。
萧韫夜里没怎么歇,被他俩一句接一句吵得蹙眉,便只“嗯”一声回答所有问题。
郁柯察觉不对,正色问道:“你这怎么了?寒枝呢,怎么还拦着不让见?”
褚元广也收敛起笑意。
他们打着探病的由头来,也听说萧韫抱着谢寒枝回府,却都没想到萧启会下什么狠手,直到看见萧韫比寒冬腊月还冷的脸色,才发觉谢寒枝恐怕是真出了什么大事。
“伤太重,还没醒。”萧韫不欲多说。
这一次他身上连成片的伤比之前的鞭伤严重也暧昧,别说他还没醒,就是醒了萧韫也不会让人去见他。
萧韫脸色又沉几分,冷声道:“我若再迟半刻,他这条命便保不住了。”
郁柯和褚元广同时露出错愕的神色。
“这,这么严重?”郁柯身子都坐直了些,“安王差点杀了小寒枝?他疯了吗?”
“何止。”萧韫轻嗤了声,“在端王府还同我振振有词地狡辩。”
他的厌恶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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