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沈晏
宋时鹤第一次见到沈辞是在一个破旧的客栈里。
那时捡到他的人牙子刚与一位买家签好了卖身契,将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娃子以三两碎银的价格卖给了当地的一个的老光棍做童养媳,虽不算多,但在这种遍地饿殍的偏僻地区,这点碎银也足够人牙子好好挥霍一番,于是难得高兴的带着几个挑剩下的孩子来客栈打尖。
宋时鹤自八岁被人牙子捡到后,便一直跟着他走南闯北。中途也曾趁着人牙子不注意,逃过几回,但还未长开的身量远远比不过一个成年人的脚程,往往还未跑出多远便又被捉了回去。
而被抓回去的后果无异于两种:挨打和挨饿。
久而久之,宋时鹤也便认了命,至少安分待在人牙子身边唯命是从的情况下,人牙子倒也未在吃食上短过他们这些或被人牙子捡到或被亲生父母用几串吊钱卖掉的孩子们。
宋时鹤其实生的极好,哪怕跟着人牙子走街串巷,脸上满是尘土,身上的衣物也脏污的不见其真实颜色,但一双桃花眼却足以摄人心魂,而右眼下一颗泪痣更是衬的他有些雌雄莫辨的美感。
跟在人牙子身边的这四年里也不是没有买家因为他的样貌而注意到他,但十来岁的男孩正是最有主意的年纪,在这个世道里,没有人有闲情去驯服一匹不知是羊还是狼的孩子,即便他的样貌出众,因此即使人牙子一再降价,买家在犹豫再三后依旧会选择其他年纪更小的孩子。
宋时鹤与那个女孩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二人并不算熟悉,但作为跟在人牙子身边时间最长,年纪最大的孩子,宋时鹤还是不由在心里感到一阵惋惜。
在如花的年纪,就这样被三两碎银决定了往后的一生。
但惋惜过后,想起自己这几年的冷遇,又自嘲着想到也许自己还不值这三两的碎银。
“赔钱货,在这发什么愣?!还不快来给老子把东西搬上去!”
正想着出神,突然一个力道将他踹的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好在宋时鹤反应及时,在倒地时将头牢牢护住,才没将脑袋直接磕在客栈的楼梯口上。
宋时鹤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去取人牙子扔在一旁的行囊,那行囊几乎同他人一般高,宋时鹤半蹲着,使出全身的力气才堪堪将行囊背上,起身时双腿还打着颤,有些费劲的抬眼看了眼人牙子离开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将行囊背到二楼的人号房内。
等到宋时鹤照着人牙子的要求将一切打点妥当完下楼时,只见人牙子一个人点了一桌子的菜正狼吞虎咽地吃着,而他身后站着的正是剩下还未被卖出去的三个孩子。
那三个孩子中,最大的看上去七八岁,小的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就这样排成一排站在人牙子背后,垂涎欲滴地看着那满桌子的菜肴,时不时吞咽几下口水,除此之外,便再无一人敢有其他什么动作。
这便是人牙子立下的规矩,在人牙子没有吃完之前,他们便只能这样干站着,直至他吃饱喝足以后,他们才有资格围过去捡着那些残羹剩饭吃。
宋时鹤低着头下楼站进那群孩子堆中,四年的经历早已让他习以为常,他就这样慢慢等着人牙子吃饱,思绪放空地开始上下打量着客栈。
人牙子这次来的地方靠近江南一带,水患频发,流民遍地,在这种地方能遇上一个愿意花三两碎银买一个女娃子的客人已经是运气,因此在这种偏僻地方的客栈自然也好不到哪去,甚至有些漏风,九月的天气已然渐渐转冷,宋时鹤不动声色的拢了拢身上这件近乎没有任何御寒效果的粗布麻衣,开始将视线投放到客栈中为数不多的人身上。
除去他们一行人,店里也不过四人:站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的掌柜,在前面跑堂的店小二,以及两个喝了酒以后开始争的脸红耳赤的山野村夫。
不对,还有一个。
宋时鹤眯了眯眼看向那个头戴斗笠面纱,坐在客栈角落里一声不吭的人。
那人就这样安静的坐在客栈的角落,身上满是泥泞,像是从哪出流逃窜至此的难民,没有点菜,只是叫了一壶酒慢慢的喝着,看酒身似乎还是客栈中最便宜的那一类浊酒。
宋时鹤看着那人喝酒的模样,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人应当非同一般。
直到后来回忆至此,宋时鹤才惊觉,这人的仪态与这狼狈的样子,残破的客栈格格不入,即便是坐在满是油污的桌前,他的腰身依旧挺直如竹,喝酒的速度不急不缓,哪怕此刻穿着脏污,头发散乱,周身的气质也不似是一个难民能有的。
反而像是某世家的公子……
正当宋时鹤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对方,企图从对方面纱的空隙里窥见真实样貌时,那人好似有所感应一般,缓缓抬起头,两人视线相撞,这时宋时鹤才得以窥见一丝对方的真容。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此刻却毫无神采,如同一口古井里的死水,又好似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
二人并未对视太久,掌柜许是对完账发现了生意的不景气,急于找人发泄心中的怒火,先是责骂了一旁偷懒的店小二,随后甩着身上的一身肥肉,朝着那人的方向走去,将自己短而粗的五根手指重重拍在那人面前的桌上,力度大的连带着脸上的肥肉都震了三震。
“我在柜台后面看了你快半个多时辰了,一不打尖二不住店的,点着一壶三文钱的浊酒占地喝了这么久……”
说完,用那双被脸上的肉挤压的几乎看不见的小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阵,再开口时语气中满是嫌恶与轻蔑。
“……就这穷酸的样子也好意思进来,我们这可不是什么救济所,赶紧滚赶紧滚,真是晦气。”
那人听着掌柜语气中的冷嘲热讽,神情却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只是将杯中最后一点酒饮尽后,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起身朝着客栈大门处走去,在经过人牙子那桌前,却又莫名停下了脚步,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扫过人牙子身后的每一个孩子,随后将视线定格在宋时鹤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对着刚吃饱饭,正将一脚踏在长凳上,拿着牙签剔牙的人牙子问道:“咳……这个孩子怎么卖?”
那人像是已经许久未与人交流过了一般,开口声音带着些许的嘶哑。
人牙子闻言随意地掀起眼皮,满脸不屑地瞥了眼眼前这个看上去自己都吃不饱饭的人,扔掉手中剔牙的牙签,没好气的回道:“去去去,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钱,哪个是你买得起的……”
那人并未因人牙子的态度产生任何不满,只是将自己之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声音一改先前的嘶哑,变得温润清亮起来,不由让宋时鹤不合时宜的回忆起自己以前在府中时常听见的玉器之间相撞时而发出的声响。
人牙子有些不耐烦的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却发现对方视线所至之处正是那个自己一直卖不掉的赔钱货。
“……这孩子跟在我身边也有很久了,干活实诚且会算账,这样,我亏一点,”人牙子浑浊的眼珠子在眼眶中精明的转了一圈,随后舔了舔自己有些开裂的上唇,狮子大开口一般继续道:“十两银子,不议价。”
那人犹豫了许久,正当人牙子准备出言嘲讽时,却又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直直越过宋时鹤,孤身一人走进了客栈外萧瑟的秋风之中。
看吧,自己的命哪值得上十两银子。
虽在意料之中,但骤然面对真相的宋时鹤心中还是开始泛酸,恋恋不舍的收回看向客栈大门的目光,但这些变化被一直观察他的人牙子尽收眼底,人牙子冷笑一声,起身用力拧过宋时鹤的耳朵将人提到桌前嗤笑出声。
“怎么的?想跟人走啊?也不看看他穷酸成什么样了,我这样也是为了你好。”
宋时鹤的耳朵上还生着冻疮,被人牙子用一个成年人十成十的力道硬拽过去。一瞬间耳朵便开始充血泛红,有些地方甚至还渗出了血丝,等到人牙子松手时,宋时鹤只感到耳朵火辣辣的疼着,却又不敢伸手去捂,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做出任何举动都只会换来一顿更凶的毒打,于是便一声不吭的站在桌前,任由着血迹顺着他的侧脸流下,渗进衣领之中。
人牙子盯着宋时鹤半晌,想看他会作何反应,却发现宋时鹤只是木头般的站立着,顿感无趣,挥了挥手,才开了尊口,让那群孩子开始吃饭。
一直站在后面瑟瑟发抖的看完这一幕的三个孩子这时才慢慢踱到宋时鹤身边,也顾不上满手的脏污,开始席卷桌上的残羹剩饭。
但让宋时鹤和人牙子都没想到的是,不消两刻,那人便又重新推开了客栈的门。
只见那人将十两银子一分不少的轻轻放到人牙子面前,随后在人牙子贪婪的目光中开口道:“这个孩子我买下了。”
人牙子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搁在自己面前,不敢置信的拿起来用自己的一嘴黄牙咬了一口,确认是真的后,立马换了一幅态度,呲着黄牙,一双手来回搓着,脸上笑的开怀,态度也愈发恭敬起来,站起身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客官见谅,见谅……”
随后又在怀中掏了又掏,掏出一叠黄纸来,粗糙的手指从口中沾了点口水,将黄纸的一角一搓,随后一张张的捻开,从中抽出一张来,恭敬地递给对方继续道:“诶,找着了……这便是这个孩子的卖身契了,您确认一下,在这上面画个押,这孩子此后便归您了。”
那人点点头,画完押,收好卖身契后,侧目看向宋时鹤时,却看到宋时鹤红得发肿还有些开裂着的耳朵以及那一道蜿蜒在人侧脸上的血迹,微微一愣,那双眼眸在此刻总算是泛起了一点涟漪,有些不满地蹙了蹙眉,但最终却也没说什么,顶着人牙子赔罪的笑,带着宋时鹤朝客栈外走去。
宋时鹤就这样跟在对方身侧,突然好似大梦初醒一般的小心翼翼开口道:“……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那人赶路的步子一顿,好似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顿了顿,开口道:“我姓沈,单名一个辞,你……不必如此拘礼,随意便好。”
话音刚落,似又想起什么,开口询问道:“……你,可有姓名?”
有当然是有的,刚欲报上姓名,突然想起先前人牙子心情好时教给他们的讨好买家的法子。
“若人家问起有没有名姓,你们便说没有,有自己的名字便是还念着以前的事,你们要知道你们已经同以前断的一干二净,之后好好伺候客官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能让客官赐个名更是你们的福气。”
于是到了嘴边的三个字又被宋时鹤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不仔细听压根听不见的呢喃。
“……没有。”
两人就这样继续走着,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宋时鹤以为沈辞不会再搭理自己之时,头顶却又突然传来了沈辞的声音。
“那你以后便跟着我姓,单字一个晏吧。”
沈厌?听着可真不像一个好名字,但宋时鹤并不在乎这些小事,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从那日起,这世上便不再有宋时鹤,只有沈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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