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久病难医
一路上,沈辞面沉如水,未曾开口说一句话,直至进了家门,才将一块干净的布丢过去罩在沈晏头上,示意人擦干身上的水渍和头发,沈晏接过布,顺手带上还开着的木门后,慢慢褪下已经湿透了的衣物,用布擦干身上的水渍,又换上沈辞递过来的干净的里衣。
“去被褥中躺着。”
见沈晏换好了衣物却还呆愣愣的站在原地,沈辞更是气极反笑,没好气的对人吩咐着,随后拿出生姜切片,准备给人煮热姜汤喝。
沈晏躺进被窝中,小心翼翼的用露在外面的眼睛打量着面无表情的站在早太强忙碌的沈辞,开口唤道:“……先生?”
沈辞好似没听见一般继续切着案板上的生姜。
“……先生,我错了……”
沈晏抿了抿唇,斟酌着开口道歉。
听见这话的沈辞“啪”的一声将刀拍在案板上,侧过头去看向窝在被褥中的沈晏,在看到人耷拉着的眼睛,气又莫名消了一半,冷哼一声。
“错?那你倒是说说你错哪了?”
“……”
沈晏往被褥里钻了钻,未置一词。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沈辞为何如此生气,只知那人生气便应当是自己做了什么惹人不高兴的事情。
沈辞是在他被人牙子捡到后的日子里,唯一待他好的人,虽不知对方为何对自己这般,但他不想惹沈辞不高兴。
但这个样子落在沈辞眼里,原本压下去的火又腾升起来,天知道他在知道沈晏下河救人的那一瞬,心是如何提到嗓子眼,又是如何在看到沈晏湿漉漉的披着别人的衣服,冻的瑟瑟发抖时是怎样的心疼。
看着人鸵鸟一样的不发一言,沈辞一边煮着姜汤,一边质问道:“当时是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吗?你非得亲自下河去救人?你知不知道万一你同样在河里抽了筋,当时死的就是两个人了!为什么不去叫人?”
“当时情况紧急……”沈晏为自己弱弱辩解道。
“情况紧急?然后你就可以贸然想都不想下河去救一个体型是你两倍的孩子?那你知不知道一个不注意你可能直接被人拖住压到河底?”
沈晏没了声响,当时下水救人,他确实没有考虑那么多,明明岸边有比他大很多的孩子,他却选择自己下水,可是难道救人也是有错的吗……
沈晏想不明白,于是有些委屈的将自己埋进被褥中,不再争辩。
沈辞看着沈晏委屈的模样,也不再咄咄逼人,只是沉默的煮着姜茶。
其实沈辞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如此责怪沈晏并无道理,若换作是他在沈晏这个年纪,遇到此事,他定也会不管不顾的下河救人。
硬要说起来不过是自己内心的那一点私情在作祟,但是……
沈晏看向将头彻底埋进被褥中的沈晏,心底一片苦涩,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沈晏若是为了救旁人而死,那往后的日子,谁又能来救他沈辞呢?
过去的沈辞已经死过一次了,本就已经一无所有了,眼下便再承受不得任何的失去了……
于是草屋中又重返了寂静,只余下姜汤咕噜咕噜的翻滚声,直到煮开后,沈辞盛出一碗,端到床边,叫人起来喝完,沈晏乖乖从被褥中钻出,靠着墙支起身子,一言不发的慢慢抿着碗里滚烫的姜汤,直到这碗姜汤下肚,沈晏才觉得自己经此一遭又重活了一遍一般,从肺腑一直暖遍全身。
次日,杨富贵便带着妻儿来向沈晏致谢,所幸沈晏及时将人抬出水面,防止过多的呛水,杨福并未大多问题,将肺部的水吐出来后,又在家中躺了半天,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生龙活虎的样子。
这个质朴的男人一进门便要向沈晏跪下,被沈辞扶住了胳膊才没有跪下去。
而杨福则躲在杨春花身后,有些心虚的看向沈晏,毕竟当初沈晏在学堂受到欺负,其中不乏有他的手笔,但一想到对方竟不顾自己的安危,舍命下水来救自己,又觉得自己的脸皮多少有些无足轻重,于是扭捏开口道:“沈……沈晏……那个……你能出来一下吗?”
沈晏看出对方的窘迫,于是也没计较过去的那些矛盾,大大方方的和人出了屋子。
少年人的心气本就这样,即便之前再不对付,将话说开口也便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兄弟。
杨福将自己的胖胳膊搭在沈晏肩上,笑着对人说:“大哥!你救了我的命,以后你就是我大哥!要是以后学堂里再有人敢欺负你,我一定第一个上前咬死他!以后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随时吱声,小弟一定插大哥两刀!”
“……那叫两肋插刀。”沈晏又好笑又无奈的看着对方勾着自己的肩膀,听着那人嘴上的豪言壮语。
“对对对,肋插两刀!”
沈辞将千恩万谢的杨叔杨婶送出门后,看了眼已经开始勾肩搭背的沈辞和杨福,靠近沈晏方向的步子停在了院中,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将心中揣摩了一个晚上的道歉咽下了肚,只是转身回屋将自己收拾妥当后,便朝着自己做工的地方赶去。
冬天快到了,他必须在冬日完全来临前多赚些铜钱……
接下来的近半个月里,沈晏都未曾与沈辞打到照面,往往是沈晏睡着时沈辞才披着满身的月光回来,待到沈晏睡醒,身旁早已失了温度,要不是每日早中晚温在灶台上的饭菜,沈晏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被二度遗弃了。
但这些并不代表这样的日子,沈晏便可以忍受。
今年的天似乎比以往冷的都要早了一些,不过十一月刚出头,便已经下了第一场初雪,将整个村子覆盖上了白白的一层银装。
那天夜里,沈晏有些畏冷的将自己往被褥里缩了缩,却听见耳边似有若无的传来呻吟声,迷迷糊糊睁开眼往身侧看去,便看见躺在身侧的人发抖的厉害,正大口大口急促的呼吸着,双目紧闭,额上渗着汗珠,嘴中不断呢喃着什么。
沈晏瞬间睡意全无,着急忙慌的直起身后贴近对方后,第一反应先是俯下身去听沈辞在呢喃些什么。
夹杂着大口急促的粗喘声和疼痛的抽气声,沈晏从沈辞稀碎的话语中简单拼出几句完整的句子。
“阿娘,好冷好疼……”
“我该怎么办啊,阿爹……”
“阿娘,带我走吧娘……”
支离破碎的话语一句比一句重的敲击在沈晏的心上,而更加刺激沈晏的是,刚在俯下身时,沈晏不经意间触碰到沈辞的身体。
冷,是彻骨的冷,沈晏跟着人牙子的时候,没少见过路边的尸体,他敢确定,沈辞现在的体温近乎等同于那些尸体的温度。
几乎是一瞬间,沈晏连鞋都来不及穿,只一件单衣就冲向隔壁杨富贵家中,开始不要命的拍起那扇木门。
没过多久,只披着一件外衣的杨富贵打着哈欠开了门,看到面前身着单衣赤脚踩在雪地里的沈晏,一下子醒了神,还未等问出口,便听见沈晏带着哭腔开口。
“……杨叔,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家先生……”
随后简单的将事情概括了一遍。
大概得知了前因后果的杨富贵,立马将挂在一旁的外衣与蓑衣换上,看着面前冻的瑟瑟发抖的沈晏,正打算将对方交给后边不放心前来查看的杨春花,自己只身前往镇上喊郎中,却被沈晏拒绝。
看着沈晏不安的神色,杨富贵叹了口气,随后叫妻子取来一件自己的棉衣,和一盏手工做的灯笼,先是将沈晏从头到脚裹好,随后将灯笼塞进人手里后,横打抱起沈晏,朝着镇中跑去。
郎中替沈辞把了脉后,连连摇头,收回手,不发一言,这模样看的本就性子急的杨家夫妇更加心急了,杨富贵连忙开口询问道:“您老别一直摇头啊,倒是说说还能不能治……”
郎中先是对一旁一起赶来的孙女低声说了几味药材,让人先赶回医馆抓药,随后叹了口气幽幽道:“若是生在富贵人家,好好养着,能活,若是生在穷苦人家……”
“他身体有亏空,脉象缓和的与死人无异,有这种脉象的只有一种可能,他被人下过慢性毒……”
“……此毒不算烈,甚至不危及性命,但长期服用对身体必然有害,显著表现在畏寒,咳疾,神志恍惚……”
“毒性一经发作,就像他这样,那是连带着骨缝一起生疼的,轻则浑身冒虚汗,重则多日无法下床,若是早期还算好治,可像他这样的,这毒少说已连续服用了三年以上,毒性根植骨髓,除不干净了……”
“老朽能力有限,顶多开些旺火气的药与这毒性相冲,但也不过是缓兵之策……”
郎中摇摇头,惋惜的看向床上面色如纸的青年,在这些个月的接触下,沈辞有时在无工休息时,也会来医馆帮忙,顺带麻烦他多照顾着些沈晏,杨郎中看着沈辞脚不沾地的照顾病人情绪,替人抓药煎药,打扫药堂。心下极度满意并喜欢这个勤快的年轻人。
若不是药馆不缺人,他倒也想把沈辞从那酒楼中抓过来做长工,杨郎中的儿子儿媳早逝,只留下一个孙女给他带大,他打心眼里的喜欢着沈辞沈晏这两个苦命的孩子……
沈晏看着已然疼晕过去的沈辞,颤抖着声音开口询问杨郎中。
“爷爷,真的没有什么其他可以缓解苦痛的法子了吗?”
郎中看着这个紧攥着拳头,试图表现的坚强一点的少年,缓了缓开口道:“此毒主要与日头冷暖挂钩,天气乃非我等所控,寒气入体便容易发病……但若是保暖得当,倒也能缓解症状,而室内温度到了一定程度,也许毒性能被压制也未必不可能……”
但在这破草屋里能做到这些……太难了。
但沈晏只是了然的点点头,此时去拿药的姑娘也已折回,她将自己手上的药递给沈晏,沈晏正准备将诊金支付给郎中,却被郎中摆摆手拒绝。
“这点药算是老朽的一点心意吧,毕竟你也算是常来医馆里帮忙,老朽一把年纪了,你们这些小辈,能帮衬着就多帮衬着些……”
随后也不顾沈晏的坚持,由自家孙女搀着,就这杨婶撑的伞,朝着医馆的方向走去。
沈晏目送了郎中离去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杨富贵磕了重重一个响头,正准备磕第二个,便被回过神来的杨富贵搀扶起来,杨富贵看着眼前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的孩子,自己的眼睛也不由得酸涩了许多。
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沈晏问杨富贵要了两个带盖的玻璃瓶,站在灶台前煮了一锅热水,水开后小心翼翼的用舀水的葫芦瓢一点点从瓶口往里灌,灌到四分之三时,拿来干净不用的布条,细致的将玻璃瓶子裹了一层又一层,直至确认不会烫伤后,才将瓶子塞到了床尾,塞进被褥之中,随后去了单衣,只留下一条亵裤,掀开沈辞被褥的一角,慢慢赤身躺了进去,再将自己的那条盖在上面,整理好确定没有漏风后,抱着自制的汤婆子,将自己塞进沈辞的怀里,企图用自身的体温来温暖对方。
许是感受到了热源,近乎无意识的,沈辞贴上了沈晏的身体,二人就这样一直相拥至天明。
正如郎中所言,第二日沈辞果不其然没有了下床的力气,在沈晏的搀扶下,靠着床头才勉强直起身子,半掀着眼皮,看着沈晏忙里忙外的煎药,煮饭。
在沈晏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沈辞总算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这个冬天,甚至可以算是漂泊的几年中比较轻松的度过了这个冬日。
只是自那以后,沈辞的身体一旦出现什么症状,身边就必定会出现一个不管说什么都不会离开半步的身影。
沈辞和沈晏就这样平淡的在这个杨家村度过了六年光景。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短到这几年也没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但说短又不短,长到沈晏已从当年不及沈辞腰线高的孩子,如今已比沈辞高了一截,当年沈辞能轻易搂紧怀里的孩子,如今却可以轻易将他搂进怀中。
硬要说这六年中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约莫便是三年前的一个冬日,杨福等人下了学在村口打闹时,捡到了一个身着黑衣,浑身是血的中年男子,几人将中年男子抬进医馆中。
当时杨郎中施了针后,擦了擦额头冒出的汗,说着能不能醒过来全看男子命够不够硬,没成想短短几周后男子便悠悠转醒,睁眼后第一眼便看到在一旁煎药的沈晏,沈晏看到男子醒过来,放下手中扇火的蒲扇,准备上前查看却当即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也不知这中年男子怎么想的,许是江湖人士全看眼缘,张口就说沈晏是个习武的好苗子,要教人习武。
彼时的沈晏正在给沈辞煎药,用力甩开男子擎住自己胳膊的手喊来了杨郎中后,留下一句不感兴趣,便取了煎好的药往住处赶去。
自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位中年男子总能出没在各种沈晏意想不到的地方,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要带着他习武。
对此,沈晏不堪其扰,而因身体状况,被沈晏勒令在床休养的沈辞却喜闻乐见。
于是在中年男子和沈辞的轮番轰炸下,沈晏总算是点了头,表示中年男子可以去学堂做武学先生,待到他下学时便跟着他习武。
看着中年男子雀跃欣喜的心情溢于言表,幽幽补充了下一句。
“每日我至多跟你学两个时辰。”
中年男子点头爽快答应,待到中年男子离开后,沈晏有些不满的看了眼沈辞靠在床上对着自己眉语目笑的样子。
随后又低下头,专心切着手中的菜,不肯承认自己正是听了沈辞那句,习了武,阿晏不就能更好的保护我吗,才同意和中年男子习武的。
就会仗着自己不会拒绝病中的他……
但又想起沈辞那双眼睛还因之前劝说时情绪过于激动而咳嗽导致的湿润,以及那勾起薄唇浅笑着看着自己的模样,沈晏再次不争气的红了耳朵,在心中想着。
……自己倒也算是心甘情愿被对方拿捏。
而一份不可言说的心思,一份不知所起的情感,正慢慢在沈晏心中根植,只是那时的沈晏还不知这份感情名叫什么,只道是少年人只此一份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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