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掉马
沈辞很长时间认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他的逝去,念着有沈晏这样令人省心的孩子为自己置办后事,也算是一种善终。
直到一场变故在京中轰轰烈烈的发生……
“诶诶诶,你听说了吗?那京中如今可是变了天呐……”
在沈辞做工的酒楼里,时不时几个从京中押送货物,路过此处歇脚住店的镖客。
镖客们点了店中最贵的酒,聚在一桌议论着京中发生的变故,沈辞看似漠不关心的站在柜台后忙着算账,实则在心中暗暗留意着镖客们的谈话内容。
“听说了,好像是那不受宠的五皇子,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得了一队的精锐,就在几月前逼了宫,自己做了皇帝。”
“那老皇帝也是老糊涂,追求什么……长生之术,巴不得自己一直当皇帝,在位这些年不知以包藏祸心为理由杀了多少个清廉的臣子,有时疯起来甚至连自己儿子都杀……”
“谁说不是呢,这不,千防万防没防住自己最不在意的那个儿子。”
“许就是因为不在意,才给了新帝机会呢……”
“唉,这些事还是少议论,但说实在,只希望这新帝能多考虑民生一些,别着先帝的路子,去追求那些劳什子不切实际的东西……”
“谁说不是呢……诶?据说新帝一登基就发了一纸诏书呢。”一位镖客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
“这有什么奇怪?每位皇帝登基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善,不都会大赦天下一次。”另一位镖客闻言摆了摆手,喝了一口碗中的酒,颇为不在乎道。
“谁说是那大赦天下的诏书,是一纸重金寻人!好似是寻那走失的嫡长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如今大街小巷都已经传遍了,估摸着不久应该连这偏僻地段也会搜查到了……”
“七八岁走丢的孩子在这乱世能活到现在?这都九年了……估摸着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乱葬岗里了……不过也无所谓,天家哪会缺一个孩子,过个两三年没消息估计早就不会找了。”
议论到后面镖客们闲来无事便开始押起赌局,赌这新帝寻子会持续多久,边押便开始拼命喝酒,喝多了便吹牛自己押过多少趟镖,去过哪些地方。
沈辞发现不再能获取自己想要的内容,便也收回了心神。
新帝的嫡长子?
沈辞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新帝他倒还有些印象,是那先帝的第五子,并不受宠,沈辞曾在受邀赴宫宴时见过两回,坐在皇子的最末席,看上去是个温润如玉的人,倒是想象不出能干出逼宫这等倒反天罡的事情。
至于那嫡长子,在他的印象里似乎未曾听人提起过,脑海里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人具体的特征,遂也事不关己的开始继续算着自己面前的账目,间或在店中小二忙不过来时出柜台来帮人端菜。
果如那些个镖客所言,没过几天,一个身着红色官袍的人便来到了杨家村,身后跟着一群带刀的侍卫,逮到人便礼貌的给人递上一份寻人告示。
只见那告示上,画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孩童,村中的人拿着画像左看右看,总觉得这画上的孩童有些面熟,却无论如何都记不得自己有无见过这人。
人的一生总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何况过了九年之久,谁人能保证七八岁的孩子与如今十六七岁时长得是否一致。
但沈辞看到画像上的人,却一下便认了出来。
不得不承认不愧是宫中聘请的画师,技艺了得,哪怕未见过真人,只是凭借着只言片语的形容,都能将这画像画的有六七分相像,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以及右眼下的一颗泪痣,像是刻进沈辞心里的那样,在看到画像的第一眼,沈辞便知道,这画像上的孩子,正是沈晏。
沈辞有些侥幸心理的看向旁边文字的描述,心中暗想着也许只是长相相似的巧合。
但当看到那句,腰侧有一胎记,形似桃花时,沈辞的心终于还是沉进了谷底。
在沈晏右侧腰上,确是有着一块状似花形的胎记。
沈辞站在这镇上人流量最大的地段,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受着各式各样的人自他周身擦肩而过,却又感觉孤独到了极点。
是不是他所拥有的一切,都理应被收走?
沈辞攥紧的那寻人的告示,力道大到好似要将那修剪得当的指甲掐进掌心之中,过了许久才松开手,徒留下那满是褶皱的纸与掌心的几个通红的月牙形痕迹,随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手上松了力道,缓缓朝着那位身着官袍的人走去。
不管自己私心如何,这皇室中的暗潮涌动,不是他这种人能够去触碰,他十五岁时便明白了,关于皇室的事情,越少沾染,对自己越有好处,
况且……沈辞迷茫的又看了眼手中的画像,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阻止沈晏去奔向更好的未来,自己没有权利去阻碍沈晏的命途。
比起跟着自己有上顿没下顿,也许京城的生活才更适合沈晏。
只是日后,那孩子估计能与自己闹上许久,沈辞想着那场景,苦涩的暗笑一声,随后望向红衣官人打量的眼神,低声说道。
“……我来提供线索。”
在与那官人达成协议后,沈辞拿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去肉铺买了平日里难得才能吃一次的各式肉类,随后又去置办了一些沈晏路上也许会用到的各种行囊与药物,最后,用剩下的五文钱买下了一串糖葫芦,置办完一切,提着这些东西,伴着落日的余晖,慢慢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行至草屋不远处,一眼便看见了在院中与中年男子习武的沈晏。
还未及冠的少年,简单的用一根布条将长发束起,用隔壁杨叔给他们这群孩子做的木剑与中年男子过着招,少年人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浸透,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在看穿中年男子手中招式的漏洞时,果断出手,剑首直指对方咽喉,却未注意脚下,被反应过来的中年人的一个扫堂腿,扫的单膝跪倒在地,随后一把木剑便横在了自己脖颈处。
少年人脸上的汗珠滴落到那木剑的剑尖之上,握住中年人伸过来的手,借力让自己起身,将剑一收,拱手作揖道:“是学生输了,多谢先生赐教。”
中年人摆摆手,赞叹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满意开口道:“你能看破我的漏洞,已经不错……我能教你的东西已经尽了,余下的东西,就得靠你自己找机会在实战中领悟了……”
沈晏谢过先生,转眼便看见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沈辞,满心欢喜的迎上去,不知为何,沈晏总觉得今日沈辞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许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在看到沈辞脚步放着的东西时,不解开口道:“阿辞,我们是要搬家吗?”
“都说了叫先生,没大没小的……”沈辞并不正面回答沈晏的问题,只是从背后拿出藏了许久的糖葫芦,递给眼前的少年,看着少年的眼睛,压下心中的酸涩,勉强勾起一丝笑意道,“喏,给你的。”
少年人先是嘟囔着总唤先生显得多生疏,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糖葫芦,辩驳着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身体却很诚实的接过那串糖葫芦,随后将那串糖葫芦递到沈辞面前道:“阿辞先吃第一口。”
沈辞也不拒绝,凑上前去,在糖葫芦的顶端轻轻咬了一口,随后催促人吃完后赶紧去洗澡,自己则将那一堆的东西搬进屋内。
当沈晏更换完干净的衣物回来时,沈辞坐在草屋中的木桌前,沉默的喝着杯中的酒,桌下是已堆了好几个的空酒坛子,而在沈辞的对面,也摆了一杯清酒。
沈晏在沈辞对面落了座,却并未举杯,而是往怀中掏了掏,掏出一荷包来。
那荷包并不好看,针脚歪歪扭扭,一看便是新手所做,顶着沈辞投来的不解的眼神,有些扭捏的开口道:“我见你那荷包也有磨损了,便想着送你一个……这是我跟着杨婶学了一周做的,但是我手笨,只能做成这样,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
说着,不好意思的想把桌上的荷包收回去,却被沈辞先一步收走。
“……我很喜欢。”
沈辞随即便想将那破旧脏污的荷包卸下,明明已然醉的有些迷迷糊糊,却仍倔强的想将沈晏的这个挂上腰间,却怎么也挂不上。
沈晏上前接过荷包,细致的将荷包穿过人的腰带,稳稳当当的系在上面,看着自己不知扎破了多少次手指才完成的心血被人佩戴上,心中被一股莫大的欢欣充斥。
随后也不顾自己从未喝过酒,豪爽的回到先前的座位上坐下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却被酒液的辛辣呛出了眼泪。
看着沈辞面不改色的往杯中添了一次又一次酒,然后沉默不语的一饮而尽,有些不解这种辛辣呛人还伤身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于是出声想要制止住沈辞的举动。
“阿辞,你身子不好,这类冷酒还是少喝为好……”
以往的沈辞,虽说有时也会背着沈晏偷喝,至少当着沈晏的面还算听劝,但今日的沈辞,却不同以往插科打诨以企图再讨上一杯,而是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灌着酒,大有不醉不方休的意味。
沈晏怕人喝醉过去,急忙准备去抢那人的杯子,沈辞被抢了杯子倒也不坚持抢回来,枕着双臂,醉眼迷离的看着满脸担忧的沈晏,嗓音像是被那酒腌入了味似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又莫名的勾人,开口询问对面的人。
“……阿晏想离开这吗?”
沈晏看着沈辞置办的的东西,心下了然果然是要搬离这里,虽说这些年来,沈晏对这也算是有了感情,但相比沈辞这个人,沈晏觉得,至少无论如何,沈辞的身边,才算是他真正的家。
看着沈辞醉眼迷离的样子,沈晏却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将桌上的酒杯和酒壶收了去,答非所问道:“这是喝了多少啊……”
沈辞看着少年人忙碌着收拾残局的那不算宽大的背影,也不知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正确,只能将头埋进臂弯里,几不可闻道:“……走吧,走也好……”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沈晏便被几声短而有力的敲门声吵醒,穿着单衣,揉了揉眼睛,起身前去开门时看到门外的一队人,最后的一些瞌睡也被吓了干净,看到为首的人身上穿的官袍时,瞬间明白了一切,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同样身着单衣却披着一件外袍的沈辞。
还未等沈晏回过头再看向那些人,为首的人便带着一队的侍卫跪下高声道:“臣等,参见殿下……”
沈晏甚至没反应过来唤人起身,只是愣愣看着沈辞,企图在沈辞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沈辞只是一脸平静的直视着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睛,未置一词。
沈晏硬着头皮,转过头去,看向跪了一地的人,开口是微不可察的颤音。
“……你们认错人了。”
为首的官人快要将头磕到地上,回复沈晏的话道:“殿下昨日更衣时,臣看见殿下腰侧的胎记了,皇后娘娘特意跟臣描述过那胎记的样子,不可能有错……臣等,恭迎殿下回京。”
“……那不过是巧合!”
沈晏大声却无力的辩解道,时不时转头去看沈辞的态度,但沈辞始终只是淡淡的看着他,像是从未认识过沈晏,又像是要将沈晏的样子刻进记忆的深处。
二人就这样无声的对峙着,直至沈辞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再无沈晏平日里熟悉的笑意。
沈辞用那双如同初见时一般黯然无光的眸子看着沈晏,随后在沈晏不可置信的目光里,一点点跪了下去,朝着沈晏做跪拜礼,近乎要将头压到地上。
“草民叩见皇子殿下……“随后又微微抬高了音量,对着跪伏在外面的人喊道,”大人,时间不早了,带殿下离开吧,草民便不送了……”
沈晏听到沈辞的话,瞳孔一震,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沈辞扶起来,随后抓住沈辞的小臂,眼神中满是哀求,慌乱解释着。
“阿辞,他们……他们认错人了,不过是些巧合罢了,我……我不是你从人牙子手里买下的吗……”
沈辞看着沈晏眼底的哀求,一颗心早已难受的支离破碎,面上却不显,抿了抿唇,将被沈晏抓着的手一点点抽离出来,看着人无措的样子,低声道:“我当年买下你时,你已年过十二,这个身份是不是你的,你自己心里应当如明镜一般,无需向他人解释太多……”
沈晏看着人油盐不进的样子,决定用自己以往犯错时惯例的手段,朝着人一哭二闹三上吊道:“阿辞,我不走……我不离开……要我离开,到时候……到时候我便自戕在那回京的路上!”
“殿下慎言!”
“住嘴!”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沈辞突然发力拽过沈晏的衣领,逼着人低头看向自己的眼睛,随后一字一句开口道:“接下来的话多有冒犯,殿下勿怪草民失礼……既然殿下当初唤我一声先生,那我便教您这最后一课,有些事,不是您不想,便可以不发生,这就是您的命数!”
随后,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的咳嗽起来,吓得沈晏顾不上自己被人用力勒紧的衣领,手足无措的想要伸手给人顺气,却被沈辞松开衣领后用力一推。
沈辞止住了咳嗽,用那双因为剧烈咳嗽而染上绯红的眼睛看着无措的沈晏,抬手指了指门外依然跪着的一批人,继续道:“殿下若是还当自己是沈晏,如果接受不了这些,便权当是我转手把沈晏卖了吧,现在沈晏的卖身契在他们手上,跟着他们走吧。”
沈晏听着沈辞的一番话,感觉如坠冰窖,那话语好似数九寒天里的冰雪一般,将沈晏的一颗心割的鲜血淋漓,但也知沈辞心意已决,任凭自己如何施为都无法改变。
明白事情已无挽回余地的沈晏,眼泪一瞬间盈满整个眼眶,大颗大颗的泪珠一滴滴砸在被沈辞拽的有些变形的衣领上,砸在沈辞的心口之上,然后一步三回头的朝着官人走去,直至上了马车,都未见沈辞踏出那草屋半步。
沈辞在确认沈晏看不见后,才卸了力,悄悄拉住跟在队伍最后的穿着官袍的宫人,低声道:“……这些可否让阿……让殿下带上……”
随后侧身让宫人看向草屋一角已经打包妥当的事物。
宫人只是瞥了一眼,有些嗤之以鼻,但面上依旧客气有礼的对着沈辞行了一礼道:“殿下一路上的吃穿用品,陛下都已安排妥当,这些物品,还是先生自己留下自己用吧。”
随后将抬了抬下巴,示意一旁的侍卫将一个精美的箱子抬进那草屋,随着侍卫将那箱子打开,箱中是码的齐整的金元宝。
“这算是陛下的一点心意,还请先生收好。至于殿下日后的生活,还请先生勿要再挂心了,只知殿下必会比在这过的要安稳便是……”
随后便带着剩下的人朝着沈晏上车的方向行去,沈辞对着那箱金子,不发一言,只是取了昨日未喝完的酒壶,坐在床边喝边透过草屋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直至那行人完全消失在自己眼前,才似大梦初醒一般,苦笑一声,任由自己醉倒在床榻之上。
好冷啊……
明明已是春末,却总觉得比这些年来的任何一个冬日都要冷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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