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抄手
这天晚上姜末在浴室突然叫了一声,花洒掉在地上砰地一声响。声音不大,但是吓到我了,我冲进去的时候,他只穿着一条黑色的大短裤,上半身背对着我,背部被烫得通红,那花洒还在直直往上喷水。
原来他试水的时候那水龙头不知道发什么疯,全是烫水,还关都关不上。
一般我是不用淋浴器洗澡的,节省水费。但是这晚我和他身上都乱七八糟的,实在受不了了就决定睡前洗一洗。
我先洗完出来的时候姜末问我水温怎么样,我说水温刚好,让他不要调,因为再调的话太浪费水。
没想到他刚打开就是近乎一百度的开水。
我看他背部的肉烫得近乎要蜕皮,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趴着。他低着头微微转过来看我,我看见他刘海下的双眼,在水雾里有光,亮得像玻璃珠,就赶快把他拉出来。
我没有过烫伤的情况,烫伤药我这里是没有的,只能找楼下阿嬷的外甥女要。
阿嬷的外甥女不怎么喜欢我,从她和人骂骂咧咧的方言里我大概听得到她说我是来吃阿嬷白饭的怪人,每天戴着个口罩必定不是什么好人。
姜末被烫伤,不能给他套上上衣,不然会细菌滋生烫伤更难痊愈,我不想让他光着膀子在小区楼里到处跑,就没让他跟着我下楼去要烫伤药。
阿嬷外甥女嗓门大,在一楼骂的话,我上楼之后,发现在我的屋子里的姜末都能听得到。旁边有邻居探头来看,我在一群目光里把门关上,那铁门声音很重,撞击在墙壁上哐地一声。我不管太多,和姜末对视一眼,把药递给他。
“你能帮我擦吗?”他没提及外甥女在下面的骂声,只是抬头看我,嘴角轻轻吸了一口气,说明着他在极力忍耐身上辣乎乎的痛感。
他的请求我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应该赶快给他上药,我不敢想象这样大面积的烫伤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之前给他上药的时候,只有背部是他看不见我帮他上的,现在我又看,才发觉他肋骨处的纹身原来是一串数字。
“9807”。
他的纹身几乎都是在伤疤上面的,除了这个肋骨的纹身。我没有问他这串纹身的初心与意义,只是多看了两眼。
那数字形状很潦草,就像是一个字迹拙劣的人随便写上的。
又是打架的淤伤,现在又是烫伤,我看着他那快要千疮百孔的背,有点心疼和可怜他。
“疼不?”
“太疼了。”他侧目看我,直言不讳地承认,看起来很委屈。
一想起是我让他不要调水温,我心里突然就过意不去。
“对不起啊。”
……
一阵沉默之后,我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姜末不看我,背对着我突然说出几个字:
“抱抱我。”
他的三个字说得很轻,显得理所当然,像加了一点点生气的情绪,真的活生生是一条狗。我看着他后颈黑黑的发,想起他今晚打架之后索取的拥抱,心想是不是拥抱会让他好受点。
我把药放下,从后面抱住他,我能感觉到他的身子条件反射地缩了缩,像是没想到我真的抱了。
短短地抱了一下,算是我对我养的狗的愧意与安慰,我去洗手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看,那眼神太深了我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只是手上的药膏不知道是不是油性的,放在水里一直都搓不掉。洗了多久手,姜末就在后面眼神平静地看了我多久,直到我说去干你的事别看我了,他妈的烦得很。
第二天房东阿嬷亲自找人来修了水管和热水器。我一直不知道房东阿嬷已经出院了,现在她亲自过来,看见这个房间还住了一个人,我心里挺打鼓的。
不过阿嬷最后也没说什么,她只是多看了姜末两眼,笑着问我们要不要下去吃午饭。
楼下那家抄手店的老板是她认识的老朋友,她说她请我们吃。
被房东阿嬷收留,又不用交物业费,现在又被她请吃饭,我心里是过意不去的,但是她一直坚持,于是我们就在温度很高的正午去抄手店吃了顿饭。
姜末的烫伤没有严重到长泡的程度,只是依旧很红,但这样也就说明可以把上衣套上了。
这家店的抄手很好吃,很像奶奶小时候给我和我哥做的味道。
阿嬷是个特别好的人,她一直在问我她住院这段时间我过得怎么样,让我在查出来之前都可以一直在她这里。
姜末坐我旁边,一直低着头吃抄手,房东阿嬷问他什么他也是语气清淡地答应两句然后不再说什么。
他冷淡的反应让我不清楚其中原因,但是我也没有直接问他。
我和阿嬷又说了几分钟的话,他一直在搅动着他碗里的汤水,那汤水上面漂着薄薄的油,他的样子活像要用勺子把油打捞上来。
最后阿嬷看着低头不说话的姜末,直说了可以住让我们不要有所顾忌。
“如果我家乐乐没走丢的话,现在也十七了。”
阿嬷这么一句话出来,我明显感觉姜末搅动碗里残汤的动作怔了一下,陶瓷的勺子轻轻碰到碗沿发出一声响。
对,我也想起来了,要阿嬷儿子没丢,应该是他的这个年纪了。
我只能感叹世事无常,而今我也是个莫名其妙的杀人犯。
姜末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阿嬷身体差,差不多就先回去了。
我戴了口罩也准备和姜末回去,转头结果发现他突然看着我不说话。
“怎么?吃抄手吃傻了?”
我对他全程冷淡的态度有些莫名,现在开始有点生气。
“你能不能也买个手机?”
“啊?”
“有时候我想经常和你联系。”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等着我的答复。
“不行。”我感到莫名其妙,“住在一起的人,还用手机天天联系?”
事实上,不仅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不能用手机,用了手机,什么都完了,身份也会暴露。
“我要是再在外面被人打了怎么办。”
他好奇怪。
我看着他耳朵上的金属耳链。他的耳饰不多,从他搬进来到现在我一共看见过两次这个耳链,但是又真的很好看。
他耳朵上挂着这么一个耳饰,右眼下面还贴着廉价的透明创可贴,而此时此刻他却像狗一样把眼皮耷拉下来。
谁会打他,他不打别人就不错了。这句话在我心里冒出来。
我心说,装得真的很好。
而我也很受用。
我只胡乱应下了,当作临时哄骗小狗的说辞。
外面突然一阵凉风过来,又是夏季闷热的中午之后一场毫无征兆的雨。
“诶哟。”一个貌似在头顶的雷裂开,我回神也似的,才知道外面开始下了雨,“妈的。”
姜末和我两个人里,只有我穿了薄外套,他的背伤口很多,我害怕这些伤口会在多雨的江南悄无声息地又发霉了,干脆把我的外套脱下来丢给他。
“路不远,跑快点我们还可以不被淋得太湿。”
他手掌微微张开,作势接住我胡乱扔过去的外套。
他盯了我的衣服几秒钟,然后我们一起冲进雨里。
夏日炎炎里的暴雨来的不打招呼,在豆大的雨点里,姜末就算是披着我给的外套,终究还是满身湿透。
我们拖着满身的雨水进了屋。
我的脸上全是雨水,我一边湿着头发在水池旁边拧着身上的衬衫,一边叫他赶快把湿衣服换下来。
叫了几声他没应,我拧着衣服,快要准备转身看看他在干什么的时候,他站在了我身后看着我,吓了我一跳。
我让他把衣服脱下来之后重新给他擦了药,他淋过雨的背很凉,我用了右手给他擦。
我那扎了破布的手被他抓住不放,他从吃抄手的时候就没怎么说话,现在只是低着头用手指捻着那破布绒绒的边缘线。
外面还在下雨,玻璃窗变得潮湿,水汽顺着玻璃窗滑下来。我告诉他身上还有伤就别抽烟了,但是他不听,我也没有多管,反正那是他的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燃烧着升腾的烟雾的原因,他的眼圈微红,他在我把药放回去的时候盯着我问了我一句话:
“我还能在这里住多久?”
我的动作有点怔愣住,他是在问我我这里还能撑多久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直到我真的负屈含冤死于狱中的那一天。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就想随便搪塞过去。
“不知道。”
……
他的样子略显失望,坐了一会儿,突然又继续说:
“你说为什么会有把孩子抛下的母亲?”
他的头发好像长长了,在雨里被打湿的额发半干,现在乱糟糟地耷拉着,遮住一半眼睛。
我像是大概率猜出了他为什么一直没和阿嬷搭话的原因,他总是懂得如何让我心软。
“我小时候妈妈就抛下我走了。我不是故意不和房东讲话的,你不要生气。”
明明我也没有太把情绪表现在脸上,可他就像警犬一样地察觉了。
我好像知道了他问还能住多久是什么意思,心里突然有点不舒服。
“你可以住好久,直到我死。”
我看着他说出这句话来。
“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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