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荼靡
“殿下,可否把他赏我玩玩?”
耳边男子慵懒不恭的声线,唤回了姬姜游离飘远的思绪。
溃散失焦的视线随之点点聚合,依稀是秋日的午后。光色缦缦似轻纱,天空没有一丝云彩,蓝澄澄如一汪碧玉。
开旷的庭院内,遍地的盆菊,品相不一,亭亭芭蕉仿佛经水清洗过,苍翠欲滴。有欢畅的谈笑声,在觥筹交错中碰撞叠合,如在梦境。
宴席间,纨绔子仍在上下打量着姬殊。颊露绯红醉态,一双瞳眸带着陶陶然的微醺色欲。
高座之上,慕容芷夹了一片晶莹鲜嫩的鸭脯慢慢吃了,方闲闲回道:“你注意些分寸,姬凉川可宝贝他,待会儿本宫还得送回去。”
听她这样说,纨绔子不觉讶然,面上正经不少。再看向姬殊时,神情不似先前的轻浮散漫,多了几分暗沉沉的思量。
他忖度道:“是么,这面孔看着倒是很生疏。想来是被姬凉川一直藏着,不知要把他送给谁笼络人心呢。”
座下另一人接话:“嗳,这我倒是知道一事,诸位没听闻么?谢公子的二叔,也是谢家家主唯一的亲弟弟,一直在外云游的谢容时几月前回京了。他少时就因分桃之好离经叛道,为此不惜孤身离开谢氏。这人,说不准就是给他准备的吧。”
闻言,众人窥私之心更甚。左顾右看了一会儿后,终是按捺不住相互喁喁低语。
一人睨了眼姬殊,接着掩唇指了指姬姜,“那她呢?他们二人是什么关系?难不成姬凉川为了讨好谢家,竟是打算叔侄双管齐下…”
邻座的人“啧”了声,哂笑着回他:“还能是什么关系?同为庶出子女,自是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有这等攀高结贵的机会,哪儿还顾得上伦理操守。”
说着,喟然叹道:“这样看来,姬家的胃口可真是大得很呢。”
宾客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间或以讳莫含糊的目光扫向姬殊、姬姜。空气里流动着一股胶着的暧昧,氛围一时变得热络躁动。
听着几名贵族子弟的对话,姬姜只觉喜忧参半。
喜得是,原来慕容芷和他们并不知道她和姬殊的关系。
如此,她万不可莽撞行事,连累哥哥。
忧得是,几人猜的不错,姬凉川确实想把姬殊进献给谢容时。
自从三年前姬钰娶妻,一年后姬凉川得了金孙以来,对姬殊的态度就一再懈怠。先是假借体恤辛劳之意,收回了他的管家权。之后甚至还想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一应的酬酢经营,全全交由姬钰处理。
然而士族对其拒不认账,颇有言辞,称莫要拿冒牌货来敷衍他们。
因此前姬殊在外,常戴着一副银色鎏纹面具,以姬钰的名义交际处事。待人接物,俱是温雅谦和,不坠风骨,处处安妥,无一错漏。可谓百炼钢化绕指柔,一切难题困境在他手里,皆可春风细雨一般,处之泰然,迎刃而解。
他不仅为姬钰博得了美名声望,使其与有第一公子之称的谢玄珠璧联辉。
世人赞语:
谢有璇玑,斗转清妙。风姿濯濯,如日之升。
姬有玉树,亭阶满芳。言笑晏晏,如月之恒。
君子对酒,嘉宾式燕绥之。
日久天长地,也使得建安各世家对姬家渐渐有所改观。
一直以来,姬凉川一面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姬殊为他、为姬家带来的虚荣,沾沾自喜。一面又阴暗地算计着,总有一天,等到了合适的时机,要把这个完美的儿子拉下神坛,回归他原本的位置。
在他认定的范畴里,归根结底,姬殊和养在芙蓉园里的男女没什么区别。
更有,姬殊的优秀过分耀眼,灼伤了那颗扭曲自卑的心,使他痛恨且嫉妒着。
那是源于刻在家族骨血的诅咒,姬氏诞生之初所孕育他们的先祖,娼的轻贱,盗的卑劣。二者结合,注定了后世子嗣的庸俗。
所以…姬殊凭什么?这不该出现在姬家人身上,更不该…被一个庶子拥有。
所幸在漫长的煎熬中,姬凉川等来了那个合适的时机。
姬钰有了一个健康的孩子,他有了继承人。带着希望,姬凉川为其取名朝宗,沔彼流水,朝宗于海。
他迫不及待地要去实现自己的计划,却发现事态有些脱轨,超出了掌控。
姬家的运转已离不开姬殊,不论是族内的吃穿用度、送往迎来,还是族外的人际附会、交易牵合。
姬凉川惊觉,姬殊做的太好了,面面俱到,尽善尽美。什么都无需担忧,什么都考虑周全。
而他也在这样蓄意的、却又无声无息的纵容侍奉下,不需亲自动手操劳,不需费心筹谋,只需姬殊双手奉上,坐享其成。行动和思维力不断地退化,变得犹如废人,很多事再应付不来。
不知不觉间,姬殊已成了他一根不可或缺的拐杖。
姬凉川内心苦闷憎恨,却没什么好办法破解。不能撕破脸,还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日日同姬殊笑面相迎。
满腹怨气,阴鸷负面的情绪一再积压难以宣泄。终于在姬朝宗满月宴上,一杯接一杯的烈酒下肚后,他醉得理智全无。
姬凉川提着一柄长剑,第一次踏入扶风榭。
彼时,姬姜正在屋内,伏案一笔一划临摹着姬殊的字。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愿意主动去做、且喜欢做的事。看着落笔在纸上的字迹,那是独属于她与兄长的,独一无二的相同。止不住地,有一种隐秘的欢喜与雀跃自心头升起,悄然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她兀自想得入神,门突然被粗鲁地一脚踹开。
一道凌厉的风迎面扑来,冲天的酒气熏得人一阵晕眩,不适的倒胃感翻江倒海一样涌上来。
姬姜蹙眉,还来不及开口问是谁。下一刻,双目赤红的男人已踉踉跄跄地走至她跟前。索命修罗似的幽幽盯着她,厉声道。
“孽障,我今日就要杀了你!”
话音落地,挥舞着长剑向她砍来。
姬姜害怕极了。
她东躲西藏,尖叫着喊人,陷入疯魔的男人穷追不舍。
一番挣扎,姬凉川还是捉住了她。他掐着她的脖子,一把将她提起在半空,狞笑着挥举起了手中长剑。
姬姜以为,今次注定是逃不掉的了,她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空气中传来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
可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姬姜讶异地睁开眼,看到了令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一剑,是姬殊替她挡下来的。
兄长正对着她,锋利的剑刃从背后切入他的胸膛。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依然站在她身前,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还好来得及,能保护阿姜。”
他的身后,醉酒的男人呆了一下。随即一手抚上额角,使劲摇了摇头。
看清眼前景象后,姬凉川手一哆嗦,“当啷”一声丢了剑。
“殊儿…”他的声线发抖,刚刚酡红的脸刷地一下失尽血色。
“哥哥。”
姬姜亦颤声唤他,一张嘴,就吞了满口咸渍的水。原来不知何时,泪水已不可控的流了满面。
“阿姜,别怕,我没事。”
姬殊笑意不减,他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捏一捏她的脸蛋以做安慰。可下一瞬,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于是极力地想再对她笑一笑,可剧烈的疼痛使得他好看的眉毛难以抑制的皱起。躯壳如折翼的凤鸟,直直向前倒去。
姬姜抱着姬殊伏跪在地,这一刻,她完全成了一个分寸尽无的孩子。除了哭泣与大喊着救命以外,别无他法。
见状,姬凉川瞳仁一缩。
不行…姬殊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他的手里还握着众多命脉没有交代清楚,他还不能死!一个念头在脑里反复盘旋,愈发清晰坚定——
姬殊若死了,姬家如今辛苦挣来的显赫声势,荣华地位…都会如泡影破碎。更甚者姬家会彻底垮掉,一蹶不振。
铺天盖地的恐惧席卷而来,姬凉川眼前一黑,脚下跟着一个趔趄,他转身对着门外守在远处的侍卫吼道。
“没长眼的东西,还不滚过来!”
身着绛青束袖长衫的侍卫疾步行至他面前,毕恭毕敬地扶手,“家主。”
姬凉川道:“快…快…快去…去叫大夫!不…拿着我的令牌,去请宫中太医!”说着,从胸襟里摸索出一块纯金锻造的御赐令牌塞到他手里。
“是。”侍卫接过令牌,又是一扶手,转身匆匆离去。
鲜红的血自姬殊的唇际溢出,越来越多,以热烈缠绵的姿态怒放而下。与之相反的,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像是秋末鸳鸯瓦上一层枯草冷霜,沾染了灰败黯然的气息。
“阿姜,别怕。”他吃力地握住她的手,眸中笑意如初,清澈温暖,完整地照映出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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