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莺时

初升的夕月只有浅浅一钩，光亮却极明，水银一般直倾落在姬殊玄色的衣袍，像是披了一层霜。余辉照出一高一低两个影子，分别映在巷陌相对的墙壁上，似乎要和垂下的枯藤融为一体，把他们困在这座历经沧桑的宅邸。

姬姜提着琉璃灯左右晃了晃，漾散了那些阴翳。

她琢磨着他的话，问:“倘若北朝之主是好人，士族这样做，岂非是在行不仁不义的坏事了？”

随后，又自顾深以为然地总结——“谋逆，叛国。”

姬殊摇头:“他们都没错，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

“王氏想做真正的君王，为天下人谋永福。世家要的，则是与其态度统一、时刻维系他们尊荣优待的附庸。而在很大程度上，这二者是冲突矛盾的。”

闻言，姬姜愈发不解，蹙眉道:“哥哥，前者克己奉公，后者却自私自利。这样看来，怎么还能说没有好坏对错之分呢。”

姬殊轻笑一声，“自私自利就一定有错，一定是坏的么？士族追求自己的利益，并未侵害别人的得失。所谓富贵权势、名声地位也尽是其一手打拼下来的，为了成全他人逼迫他们交出去…阿姜，这不是很无理么？”

“可是、”姬姜给他一通话说的语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的逻辑严丝合缝，让她找不到一丝错漏去反驳。

她沉默地走在他身旁，仍不甘心地思忖着。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忽而有更大的疑惑浮上心头。

既为王氏惋惜，又为士族辩解，姬殊似是可以理解包容一切。

在这副美丽的躯壳下，他好像拥有绝对的理智，全然凌驾于情绪与本能之上。清醒又慈悲地活着，从容自如，心无挂碍。

姬姜抬头。

夜幕下，姬殊白日里时刻保持着的，优雅得体的风姿，恰到好处的微笑，像是被逐一卸下的妆面，脂粉褪尽，洗净铅华。他从画卷走出来，整个人是面无表情的安静，而后变得生动，渐渐露出些微烟火气。

她一点点否决自己的判断。

不，姬殊到底是人，不是神。神能舍弃七情六欲，人却一定会有放不下的牵绊。

正如他曾对她说，也会有求之不得，也会有落寞彷徨。

姬姜注视着他，定定道:“哥哥，如果你身处这两种情况，会选择做哪一方呢？”

姬殊停住步子，转脸看她，狭长的眼角向上剔着。

月明风寂，天空深蓝一色。碌碌尘俗里，没人配得上这样好的夜。

除了姬姜。

她在他面前，是一块半透明的轻青的玉。未经雕琢，纯粹无瑕。不止处处熨帖着他的心意，还昭示着无限的可能。

他有充足的耐心，为兄为师为友…引她走入他的世界。

姬殊道:“他们的初衷看似不同，想要站在更高的位置，想要手握更多的筹码，想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可归根结底，要做到这些，都需要权力的支撑。所以，王氏也好，士族也罢，不是在和对方争斗，而是在和权力做较量。”

他依旧在不疾不徐的倾诉着，一边伸手拂开环绕在身边无人修剪、横七竖八的枝条。斑驳陆离的小径一隅随之显出几分古雅气息，有什么虚无的东西也在渐次明晰。

“权力呵，权力是一朵带刺沾毒的曼陀罗，吸引着无数人前仆后继地采摘。它会吞噬靠近它的每一个人，同时腐蚀这个王朝。像是慢性病那样，最终不知不觉地遍体鳞伤，直至没有挽救的可能。”

“阿姜，我亦渴求权力。但我的目的，是为了瓦解它。瓦解它，粉碎它…从自己，到士族，再到皇权。”

“有时你明知要走的路是什么样子，布满荆棘，身处无尽的杀戮与阴谋。更清楚它面临的结局是注定的悲剧，遭人唾骂，万死难辞其咎。可我啊还是要去走，并且会一直走下去…走到最后，不后悔。”

姬殊向她伸手，一尾袖角如振翅的蝶，翩然扬起。

“阿姜，这就是我的选择，你怕么？”

他的眼睛很清明，没有一点浑浊和难耐。那些缥缈的东西忽然变得很具体，姬姜终于明白他坚持的是什么。

她走近他，慢吞吞地，却不带迟疑。

“哥哥，阿姜愿意同你一起背负。”矢志不渝的相信你，支持你。

姬殊的唇勾起，蓄了微微笑意，“那么阿姜，我亦会爱护你，以我的生命为期限。”他的声色轻软，却字字扎实，落在心间，漫漫地滋生出无数重安稳来。

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十指相扣，落地成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