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琅琊
姬殊是格格不入的,他不属于那片肮脏污秽的土地。
那儿尽是披着假皮、涂着艳妆的红颜枯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一颗被侵蚀腐朽的心。潮湿阴郁,带着幽幽的霉。
倘若把姬氏众人比作药,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是毒。粉黛穿肠,一点点渗入血肉,蔓延至胸腑,销魂蚀髓。令人上瘾、疯癫、崩溃,拽着其一同堕入地狱,走向覆灭。
除了姬殊,他是一味治病的良药,渡己渡人,包容着大千世界所给予的一切悲欢喜乐。待人待事,最大限度的保持着尊重与慈悲。
恰如幼时初见,时逢冬末,残雪红梅尽,枝上柳梢开。窄巷里,仅凭她一声哥哥,他便屹然救下奄奄一息的她。
彼时,姬姜正带着一身伤痕,狼狈不堪,脑子混乱,思维迟钝。
依稀还记得的是,母亲喂她吃了一枚苦涩的药丸,搂着她依依不舍的交代着什么。
可逐渐地,像是沾了水的丹青,墨色晕染成模糊的一团。她开始看不清,记不得女人的模样,也想不起她究竟说了什么。
最后的记忆,只剩下一声凄厉的哭喊。
“阿姜,跑啊!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起先,有不同的人在抱着她跑。
但背后的黑衣蒙面杀手紧追不舍,马蹄铮铮,溅起尘土飞扬。间或有几声因极力拉扯缰绳、甩鞭太重发出的嘶鸣。像是索命的钟,一下一下敲打着绷紧的神经。
在层出不穷的暗箭与打斗中,他们一个接一个的闷声倒下。
到最后,姬姜不得不自己跑。孑然一身,一刻不停的跑。
昼夜轮转更替,她不知跑了多久。从往来喧嚣的街市跑到荒芜僻静的郊外,再跑到另一处陌生繁华的城池。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一派笙歌燕舞。朱甍碧瓦,亭台楼阁,人息蜂拥,灯火通明。
姬姜不知道那就是都城建安,世人梦寐以求的第一等富贵逍遥地。在这里,每个人的欲望无限被放大,野心如疾草一般疯长,直至让人沦为它的仆役。
置身其中,她自然成了最显眼的异类。一路上的人见了她,无不是眼神闪躲、退避三舍。
听着耳际偏颇恶意的窃窃私语,姬姜无瑕计较,也并不在意。可未免再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她还是默默低头避开了人群,寻得一隅幽邃的窄巷,义无反顾地跑了进去。
聒噪鼎沸的人声霎时消匿不见,但眼前所见景象,却仿佛误入了什么诡秘之地。掩映的屋檐爬满了枯藤,森森的树枝交相堆叠。越往里跑,它们缠绕地越紧密,竟把本就稀疏朦胧的月色遮得一丝不漏。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声,亦没有鸟鸣。那样极端的深寂,合着无边的漆黑,几乎让人的恐惧瞬间就达到了顶峰。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藏在暗处蓄势待发,会随时冲出来把她拖入万劫不复。
姬姜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跑,筋疲力尽之际,终于在前方看到了微弱的光影,绰绰约约闪动着。
她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掉以轻心。足下加快了步伐,循着摇晃的光点跑去,迎面踉踉跄跄撞进来人的怀里。
漂亮的不似凡人的小公子,提着琉璃灯,背后是一片清寂的月色。
“唔,小囡囡,没事吧?”他伸出空余的另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垂首关切地看着她。
尽管他的容貌已是俊美非凡,可姬姜还是不禁感叹:怎会有人生出这样的瞳眸,让人只瞧上一眼,就忍不住沉沦其中。
流彩多情,潋滟撩人,胜过这世间所有的流水桃花。即使行走在无边黑夜中,那种眩目的容光也有着能够划破暮霭的力量。
她咽回了原本想要道歉的话,转而抓着他一角玄色丝软的袖袍,哀肯道。
“哥哥,求你…救救我。”出口声色犹如年岁太久失修的琴弦,划片拨动间,呕哑嘲哳,嗡鸣震颤。
连日来滴水未进的奔逃,让她的喉咙干涩冒火,又痛又痒,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吞了一柄热刀子。
可姬姜仍是一遍一遍、坚持地伏乞他:“哥哥,求你…救救我。”
姬殊一怔,随即蹲下身来同她平视,美丽悠然的眸子有些莫测。
“你叫我什么?”
他勾唇,笑意润如美玉,面上神情温和内敛。眼底蕴含着似诉难言的情意,丝丝入扣,弦弦映骨。似是织起了一段旖旎的云光,柔柔的笼罩着她,一点点弥合治愈着她。
“哥哥”,姬姜顿了顿,又一次重复道:“哥哥,求你…救救我。”
“乖,哥哥这就带你回家。”他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颅发,既而放下琉璃灯,稳当当地抱起她。
“如果累了,就睡吧。”说着,他绵绵似水的启唇,哼起歌谣哄她。
“小囡囡,睡吧,快睡吧,好长大…长大偷照镜,长眉便能画。回首去踏青,芙蓉作裙钗。明宵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华年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待到斩春风,背面秋千下。”
最后一个音节唱完,姬姜枕在他的臂弯里,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她早已体力透支,之所以不肯倒下,不过全凭着一股信念。
再次醒来,他成了她的哥哥,她重新有了家。
姬殊为她取了一个小字:琅琊。
一为良,表示善。一为邪,表示恶。可不管善恶,加了一笔王字便都是美玉,为不同凡响之人。是故或良善或邪恶,无对错,端看一个选择。就如逐鹿天下,曲终人散,胜者为王。又如盛宴之后,泪流满面,从心而为。
他这样向她解释。
姬殊同她说,在遇到她之前,他闲下来时,总是会觉得孤独。大抵是一种很绝望的,无人能懂的落寞。
“阿姜,我选择的那条路是与常人不同的。所以即便内心带着最大的热情和善意,别人也并不能理解和知晓。”
“可是现在不同了,上苍垂怜,这条路上多了一个你,我便不是一个人在走了。”
是什么路呢?姬姜起初不懂,他也没有明白地告诉她,只说这要她慢慢的自己去体会。
姬殊从不避讳、亦不对她隐瞒这个世间的丑恶和残忍。
譬如,他轻描淡写的揭开姬家的真相。带她看风光满面之下,困在芙蓉园里醉生梦死、浑浑噩噩的男男女女们。
于是她明白:生活在这个世上,必须学会把灾难都当做荣幸。因为连你自己的性命都是别人的恩赐时,你还有什么权利去争取愿望中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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