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朱砂

姬殊俊美稚嫩的脸庞上，带着不符合他年岁的老成持重。

那双含情眼望定她，匀匀一片黑沉，仿佛苍缈无垠的星河。其中流转不息的，是欲望，是野心。涡旋一般，牵引着意识不断陷落。

姬姜有些怕，本能地想要逃避。她忍不住挪开视线，却正瞥见他右侧耳垂后方的一粒朱砂痣。

玛瑙色，红豆大小，像是吸足了颜料的刺青，浓稠饱满。生在瓷白的肌肤上，活色生香。

她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会是什么滋味呢？心里朝着不可控的方向想着。身体随之不由自主地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下一刻，就在她的唇将要碰到他时。

“阿姜，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又或想做却无法达成的事情呢。”姬殊适时地开口，阻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拉回了她浮想联翩的思绪。

姬姜转眼，怔怔地看着他。她的脑里还迟钝着，根本不及构想答案。

又听他说:“你还这么小，也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这样的困扰。可随着人心的此消彼长，若是将来有一天，你也有了求而不得…你会怎么办呢？阿姜。”

姬殊神情从容，天际暮色如流离四合的晕彩，夕阳的斜晖照在他冶丽的面容，为其渡上了一层朦胧温软的明光。像是炽热的水汽蒸腾在铜镜，化开一层薄薄的雾，亦真亦幻，美不胜收。

在他脸上不动声色地逡巡过一圈后，姬姜松了一口气。还好，他并没有发现刚刚她的意图。

她直视姬殊，静心询问:“如你所说，世人追求的大部分东西，都可以通过权力去实现。那么哥哥，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更大的权力呢？大到足以心想事成。”

语毕，没来由的一阵风吹在脖颈上。料峭春寒，刺得人寒津津的，姬姜不由瑟缩了一下。

姬殊愈发搂紧了她，一字一句道。

“舍弃一切，不择手段地去谋，而后置之死地获新生。”

他拢起她冰凉的手，轻轻呵气:“阿姜，别怕，我会教你。不论如何，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于苍白无依、失而复得的她而言，实在难以拒绝。

姬姜有点悲哀，但也庆幸。

她点了点头，又问:“哥哥，你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姬殊端详着她，说:“你叫我哥哥，这就是理由。阿姜，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我同你说这些，是想你可以活得轻松，如果你不愿意、”

姬姜摇了摇头，打断他接下来的话。

“我愿意，哥哥。”

姬殊顿了顿，眉目含着宁静悠远的神采，定定道:“阿姜，我等你懂我。”

往后的日子，姬姜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特意带她去芙蓉园，嘱咐她们‘照顾’她。

姬殊很忙，时常见不到人影。

而芙蓉园的男男女女们，不可否认，她小觑了她们。

琴棋书画，君子六艺，乃至于兵法策论，阴谋阳谋…每人轮流教她。

起先碍于陌生，姬姜端持着礼节，即便不喜欢，也认真听着。后来混熟了，她的胆子便大起来。阳奉阴违，公然罢课，任谁也劝不动。

姬殊闲下来时，听她们苦恼地回禀这一事。不禁淡淡一笑，喁喁自语道:“呵呵…看来是真的太无聊寂寞，要憋坏了。”

愁眉不展的几人纷纷疑惑地看他:“公子，您说什么？”

“辛苦诸位了”，他道，语气诚挚恳切。接着又保证:“阿姜下次不会这样了。”

逐一问候过芙蓉园的众人，他来到二人的扶风榭。

姬姜正拿被子捂着头，闹脾气不肯吃饭。

“阿姜”，姬殊唤了一声。

她不应，却是径直背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倔强冷漠的背影。

姬殊唇角上扬，允诺道。

“阿姜，只要你白日乖乖听学，晚上我便许你出府去玩。如何？”

姬姜登时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从床上跳下来，光着一双白糯的脚丫就跑到他面前。

“真的么？”

“真的。”

姬殊拾起她之前生气踹飞的鞋子，屈膝半蹲，为她仔细穿好。

姬姜撇头，不自在地咬了咬唇，凝眉沉吟:“可是哥哥，姬家不是不让人随便出去么？”

姬殊起身，向她微笑颔首，解释道。

“当然不是光明正大的出去，屋内有一间暗室，沿着里面一条隐秘的通道一直走到尽头，就可以出府。这是钥匙，以后你随时可以出去，但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来。”

“嗯嗯，好。”

姬姜眨巴着眼睛，按捺下激动的心情，乖巧答应着。

第一回出去，未免中途有什么差池，自然是由姬殊带着她先熟悉一遭。

两人走了一刻钟，便到了出口。

姬姜兴奋不已，然而一开门，却见这条通道的出口，竟是在二人初次相遇的那条巷陌尽头。若要走到繁华的市街，必定要穿行而过。

她心有余悸，来回俱是紧紧拉着他的手垂头不语，脚下急匆匆走过。

其后次数多了，对自由的渴望战胜了所有。几回独自走下来，姬姜渐渐习惯了，也不再觉得恐惧。

有次二人同行，她便好奇地问他。

“哥哥，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如此阴森荒芜，也没有人敢靠近。”

姬殊笑一笑，同她讲:

“此处地势低洼，每逢雨天便泥泞不堪。墙里墙外树藤飘摇，蒿草乱舞，打在碎瓦青石上，犹如哭泣哀嚎。声音听起来像是‘怨声载道’，便称为‘怨声巷’。但这条巷子，在很多年以前，有另外一个荡气回肠的名字，叫做‘渊声巷’。”

他指着斑驳的已看不出原本色泽的墙，说:“从前这巷子里只居住着一户人家，是‘渊渊其渊、浩浩其天’的圣德王氏。在南朝之前，他们是这间宅邸的主人，亦曾是天下的主人。”

姬姜呆了呆，接话:“圣德王氏，是覆灭的北朝么？”

姬殊挑眉，表情颇见欣慰:“不错，看来阿姜有好好钻读史书。”

姬姜困惑道:“但是哥哥，史书似乎没有记载北朝具体是怎样灭亡的。我看到的只有寥寥一笔，曰昏君无道，应天伐之。”

姬殊眼底的情绪有些莫测，一晌的静默后，他慨然叹道。

“北朝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被一个天真的好人统治。王氏意图罢黜所有的世家，革除他们的权势与优待。由此惹了众怒，被士族联合起来推翻，扶持慕容氏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