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自卑

初冬。

江北蒙上一层灰，穿街的河与随处的湖平静着。

黎瑜荋套上一件稍长的加绒风衣。这天醒得早，他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戴上林深时的眼镜，出来觅食。

眼镜原来是没有度数的，林深时说这是防止近视的保护镜片。黎瑜荋第一次听说这种高级货，秉着你我不分的厚脸皮，他霸占了这副眼镜……用来打游戏。

黎瑜荋感觉这副眼镜衬得他帅了不少，所以走哪都戴着。流行的半框眼镜确实将他不修边幅的俊脸修饰得硬朗、揉杂丝丝完全不搭边的书生气，形成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张力。

此时黎瑜荋正嚼着油条，喝下一口甜豆浆，抬头便和女生腼腆瞟来的目光交涉。

他直言不讳地望去，女生格外羞涩地挪动脚步凑近。她相对坐下，难耐地抿了抿唇，“帅哥，可以……加、加个微信吗？”

黎瑜荋蓦地停下咀嚼。他不说话，女生只觉尴尬，悻悻准备逃离。他突然开口，奇怪的腔调挽留女生:“不好意思啊姐妹，我是gay。”

“……”

女生一时魂飞魄散，愣在原地硬是僵持动作不敢张口。

“怎么啦姐妹？”黎瑜荋主动搭话，依然是阴怪的嗓音，“你还要加我微信吗……我可以的哦。”

女生扯出僵硬的笑容，连声应答，脚下生烟，“不用了哈哈……”她灰溜溜地逃走，指尖飞快地在手机信息打下：【帅哥都是gay……五雷轰顶呵呵呵呵……】

待她走远，黎瑜荋拼命隐忍的嘴角疯狂上扬，心情畅快着，掏出手机在置顶聊天框打下：【今天做了件好玩的事情。】

林深时：【什么事情？】

已经习惯林深时回信息的速度的黎瑜荋，嘴里叼起一个饺子，手上故作神秘：【你猜。】

林深时：【游戏打赢宋江蓠了。】

黎瑜荋：【快了。但不是这件事】

林深时：【想不到。】

黎瑜荋：【刚刚有女生找我要微信】

林深时：【噢。】

黎瑜荋：【我说我有男朋友了】

林深时：【嗯。】

黎瑜荋：【你反应好平淡】

林深时：【我开心。（表情）】

黎瑜荋：【切。我要上街买点东西】

林深时：【转账】

黎瑜荋：【不错】

林深时转了一万，黎瑜荋预算给林深时买些衣服，然后自己买一件外套。毕竟他不能总穿着林深时的衣服。

显然林深时并不在意。

**

以下是黎（nong）瑜（cun）荋（ren）进城游记。

黎瑜荋选衣服，是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的。贵的不选，丑的不看，然后通通不要。

他慢慢悠悠地逛了一圈以前买衣服的集市，结果只买了一条牛仔裤。想着不能败兴而归，又挑挑拣拣地，选了一件不御寒的牛仔夹克。

其实他的本意是——买点过冬的衣服。是时候醒悟了。黎瑜荋于是决定重逛，最终挑了件藏青色的加绒冲锋衣。

他又觉得少了点什么，第三次重返，买下和自己这件冲锋衣款式一模一样的米咖色。

这下完整了。

黎瑜荋出了批发市场门口，扫了辆共享单车开始骑。路遇烤肠店，他暂且滞停，购买了一根烤肠后，旅途重启。

导航到一条长街，黎瑜荋结束了行程。这条街处于江北市繁华区，潮男潮女聚集，奢侈品店面不在少数。

黎瑜荋思考良久，还是决定替林深时买几件大牌衣物。

红色配衬林深时。他挑了一件正红的卫衣，脑海即刻浮现林深时安安静静的眉眼……生得一副极具攻击性的精致容颜，横看竖看都是高不可攀的贵气，却爱哭鼻子。

一哭起来，睫毛濡湿，鼻尖与唇是红的、侧颊也红，紧抿着两个小酒窝，眼泪啪嗒啪嗒地掉。黎瑜荋在想，他以前还挺铁石心肠的。

至少面对林深时，他总是苛刻的。

“黎瑜荋？”陌生的男声突兀，惊扰。

黎瑜荋转向来人。

男人面露疑色，在细细打量他之后，疑惑转为惊喜，展现微笑：“好久不见。”

黎瑜荋同样打量着他。他觉得眼熟，只是仍旧没清晰一个具体的印象，“你……谁？”

男人蓦地笑了，道：“我是李形光。”

记忆中阴沉的轮廓与当下气质从容的男人难以重合。黎瑜荋沉吟片刻，道：“好久不见。”

李形光提出邀约：“有时间喝几杯吗？”

黎瑜荋稍作思考，欲想开口拒绝。

他的话阻断：“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说，想和你聊聊……聊聊林深时。”

黎瑜荋微愣。

没有起伏的声嗓缓缓道：“麻烦你们把这位先生选购的东西包装好，记在我名下。”

黑白分明的眼珠专注凝向他，“黎先生，一起喝一杯吧。”

……

“要聊什么？”黎瑜荋冷声道，“要是扯旧识，那就没必要聊下去了。我和你不熟。”

“我们确实不熟。”李形光不减笑意，“……先来聊聊林深时吧。”

他说着，靠在椅背，慢慢吞吞地拿起杯子。相较于黎瑜荋的警惕与不耐，他似乎温文尔雅地啜饮着咖啡。

一个几乎没有交集的同学，开门见山地要求谈谈林深时，实在诡异。明明他们之前和李形光没有任何交集。

黎瑜荋只知来者不善，“聊啊。”

“林深时，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录取上了江北大学的物理专业。”李形光淡然陈述着，“曾跨学科代表江北大学在世界计算机比赛上取得第一名，在世界OLPK数学竞赛中积分第一，20岁便在EPH上发表了一篇物理学术论文……”

“你到底想说什么。”

“噢还有，”李形光说，“周承熙在大学里用的物理书，也是林深时编的。”

“……”

长声感叹：“真优秀。”

竭力维持平和的面色，“你知道什么了。”

“我不知道。”李形光缓缓道，“我只知道、你的弟弟，周承熙……”

他倏然闷笑一声，“在给我的小侄子当情夫。”

表面的平静彻底崩裂。骤然捏紧的拳头发抖，黎瑜荋怒极反笑，“所以呢？”

“如果你想见他……”

“我不想见他！”

冷厉的喝斥迸发，瞬间引来周遭异样的目光。

李形光霎时沉下脸色，眸底轻蔑地瞥过，仿佛嫌恶着味道刺鼻的污秽，“人贵有自知之明。”

他站起身，轻轻掸去袖口处微小的尘埃，居高不下。行过黎瑜荋的身旁，短暂停留，“我要是林深时，身为天之骄子，必定看不上一个烂货。”

“一个、废物。”

“……”

**

【你的哥哥就在面前。】

【不去打声招呼？】

……

他收拢了领口，刻意压低帽沿，露出的黑眼珠无神盯紧隔着橱窗的人影。

亮起的手机屏幕计时熄暗。

模糊的轮廓宛若山海之隔，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他的哥哥会买草莓和炸鸡给他吃。

那些昂贵精美的飞机，哥哥也会送给他，然后再一起拼好。

每当他害怕的时候，哥哥会说：别怕，哥哥不会抛弃你。

……

可是哥哥，

你还是抛弃我了。

……

心念的人影迈入一辆公交车，而目的地，他很清楚。

哥哥和他说过，那里有他的一个朋友。

……

他陪着哥哥在那里待了很久。

哥哥只要转身，就能看到他——

黎瑜荋毫无预兆地见到了周承熙。他孤零零立在地面，沉寂黑眸渐渐褪色、剥落。

“哥哥。”

他奢求哥哥的目光。

抽离的情绪被猛地塞回实处。黎瑜荋几近慌乱地，窒息着，快步逃走。

“哥哥……哥哥！”周承熙仓皇追及，“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他尝试去握住哥哥的手，却徒劳。

“哥哥……求求你、不要抛下我……”周承熙哀求着，泪痕遍布整张惨白的脸，犹如一张无力的脆纸，跌倒冷硬的地面。

他跪求着，匍匐在哥哥的脚边。

“滚。”

“哥哥。”胸膛猛烈起伏，他哭得那样悲伤，如同被剥夺糖果的孩童，以为哭喊还能赢得关注和爱。

“滚。”黎瑜荋冷冷吐出，“别碰我。”

周承熙迫切抬眸，去看哥哥的神色。他惊恐地发现，哥哥面无表情，只有冷漠，再无隐忍、哪怕一丝的厌恶、愤恨和嫌弃。

“……”

“周承熙。”黎瑜荋说，“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不要再互相打扰了。”

“我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哭声戛然而止。

他喃喃自语：“哥哥。”气力完全脱去。

无法挽留。

**

他曾拥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