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若我还有一个家

“大学啊，确实不一样。”

“比如课变少啦，全靠自学啦。学习和玩的时间要自己安排。”

“这不是挺好的嘛。”

“是啊，更自由了，不过控制力不强的话就很灾难了，成绩会烂掉。”

“哦……”

“总体来说压力不算大啦，还挺惬意的。”

“而且我高考成绩一般啦，去了平平无奇的大学。”

“那也很厉害了!”

“然后大学里大家都挺面生的，因为没有提供交流的空间，除非主动接触。我就不怎么爱说话，所以上了一年我连同班的女生我的名字都叫不上来。”

“哈哈，是不是挺失败的？你可不要学我啊。”

“嗯……”嘴上这么答应，杜遥夜心想如果是自己应该也差不多，她也不是擅长交流的人。

“反正大学生活挺平淡的吧，上课就上课，下课就窝在宿舍玩，出去聚餐什么的不适合我这种怕生的人，基本上没去过。”

“平时就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顾虑，也什么不好的。”

“就这样过了两年，到了大三应该准备找工作或者考研什么的了，但我没上多久就悄悄休学了。”

“原因嘛……就是大二查出来自己好像活不长了，然后跟着一堆破事，也没有继续上的必要了。”

讲到这里就不可避免地沉重起来，我只好另寻话题。

“话说你今年多大？”

“19岁。”

“哦，这个年纪，应该上大一啊。”

“上大学，拿毕业证还挺重要的，不光是学历，学会了东西以后找工作也好很多。”

“可我听说大学学历现在已经不值钱了，真的吗？”

“是不如以前值钱了，但是不能没有啊，现在世道挺难的，没有学历就不被应聘上，你有不少体会吧？”

“嗯……确实是这样。”

“所以说还是需要的。”

“那我现在是不是没机会了。我连高中都没上完。”

“高考应该不行了，成人高考感觉可以。”

“成人高考？”

“嗯，给成年人设的高考……遥夜，我感觉可以试试。”

“去考大学吧，不是本科也可以，好一点的专科也足够了，只要是公办的就不会花太多钱。”

“哎，备考，我吗？去哪？”

“考成年高考，就在家里好了，我来教你学习。”

“虽然我是正常高考来的，都是高中题，应该不会差太多吧。”

“毕竟没有最基本的学历，以后找工作只会越来越难。老实说我很担心你以后的生活。”我握住杜遥夜的手，认真说道。

“我说真的，要不要试试考大学？为了你的将来。”

“我真的可以吗……高中基本没上过，也好多年没学习了。”杜遥夜满是怀疑。“我脑子不好使的，学什么都慢，要是考不上怎么办？”

“先努力一把，失败了就算了，只好另寻出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我想说，遥夜，不用看不起自己。”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只要你愿意迈出那一步，你肯定可以做到。”

“而且有我在呢，没什么好怕的，出了问题我们一起面对。”

“润禾……”

季润禾一直都是这样，从不吝啬对自己的赞赏，杜遥夜有时也会怀疑自己究竟受不受得起这些鼓励。

她扑在季润禾怀里。

温暖的胸膛，厚实的肩膀。季润禾是偏瘦的那种类型，可在她眼里就是像山一样高大，让人安心。

背后有男人在支撑着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能为她遮风挡雨，给她加油打气。有他在，一切阴霾都会烟消云散。

她依旧选择相信季润禾。

“再多夸夸我嘛。”

“你一直都很厉害。”

“嗯。”

“你什么都可以做到。”

“嗯嗯!”

“你是永远都是最棒的。”

“呀……我都不好意思了。”

“好，你说得对，我要学!为了我的将来，我会拼搏一把!”

也是为了你对我的期望。

“以前这么苦都撑过来了，这点又算什么。更何况，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感受着被心爱的男人包围，心里就很踏实。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能做到。”我摸摸她的头。

杜遥夜也明白，自己如今的情况都有些捉襟见肘，门槛还是卖身的那点兼职也不是长久之计。

会这么做本来就是万不得已，自己总要找点别的出路，她可不想等到彻底下海了再后悔。

季润禾现在指了条明路，也是唯一的希望。

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为何不放手一搏？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考试？三年后吗？”

“感觉太久了，今年又肯定来不及。那明年怎么样？全力冲刺的话感觉有希望，就算成绩不理想后年也绝对足够了。”

“嗯，都听你的。”

“好，明天就要买资料，我还得查查该买哪些。”

“以后可要挤占一些空余时间了哦。”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

和杜遥夜敲定这件事，又讨论了细节之后，已经快要凌晨了，我们都渐渐有了困意，于是靠在一起慢慢沉入梦乡。

第二天，我做了不少功课，最后选好资料后下单，第三天下午就到货了，还附赠了一些文具。

晚饭后，杜遥夜就坐在卧室桌前，支起台灯，摆好书本，久违地开始学习。

“这数学，我从第一页我就看不懂了。”杜遥夜看着复习资料，忍不住皱起眉头。

“毕竟是备考用的，都是总结性质的知识，先拿出教材通解，我慢慢给你讲……”

虽说三年没复习我也手生了些，那也是以前学的滚瓜烂熟的东西，只要回忆一下马上就把破碎的记忆补全了，思路也渐渐清晰，相比之下组织好语言去讲给杜遥夜更加费力。

当老师还真不容易。

除此之外的语文英语这些积累性的东西倒不需要我帮太多忙，只需要偶尔解答两句疑惑。

毕竟我们的目标并不高，整体来说还算顺利。

学习途中，我问杜遥夜：“专业你想报哪类？”

“大概文科吗……当然要选好找工作的啦!”杜遥夜歪着头，得出天真的回答。

“哈哈，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想，所以选了反而不好就业呢，如果条件允许还是希望你能选择你喜欢的专业。”

“人生还长着呢，早早就选择了不喜欢的路一定以后会很痛苦吧。”我长叹一口气，感慨道。

“可是具体喜欢什么我还没想好，从没考虑过这种东西呢。”

“慢慢来，以后再做决定吧。”

……

“我想听润禾讲讲你的过去。”学了一会，杜遥夜抬头对我说。

“怎么突然说这个？今天要学的还很多呢。”

“没，有点累了嘛。就是那个啊，我都把我的事全讲给你听了，所以呐，只有我说的话，不太公平吧？”

“我也想多了解了解你嘛……”杜遥夜把弄着手中的笔，小声嘟哝道。

“……”

我陷入迟疑。

我从没和别人谈起过我的过去。

我确实是喜欢把不好的事憋在心里，因为我觉得对别人吐苦水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把坏情绪传给别人。

如果这个人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让他因为我感到不愉快。

我不认可所谓“倾诉”带来的作用。

至少在遇到杜遥夜之前一直都是这样。

但是她那晚向我倾诉了这么多，就结果来说其实挺好的。我们也互相确定了心意。

所以我的想法也该改变了。

说出自己的心声，就像卸下多年的包袱一样，把积压许久的情绪通通放出，这种感觉似乎也不坏。

“那个，如果让你觉得不愉快的话，不想说也没关系……”杜遥夜见我不说话，猜到这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做出让步。

“确实不是什么会让人高兴的东西……不过你想听那我不介意讲点睡前故事。”

我可不能输给杜遥夜，她都能把自己血淋淋的伤疤揭给我看，我还不如她吗？

“但是嘛……这次的学习任务你可得达标。”

“保证完成!”杜遥夜立刻精神起来，摆直坐姿，重整旗鼓，开始奋笔疾书。

这才像样嘛。我满意地点点头。

最后杜遥夜超额完成任务。让我不禁回想起高三时埋头冲刺的时光。

之后的固定节目，一切如约而至。清冷的月光下，我打开记忆的匣子，尘封的故事缓缓涌出，像涨潮的海浪，淹过我的双脚，一遍又一遍冲刷着我。

“我的事情啊，大概要从初中的时候……”

印象中的爸爸脾气一直很不好。

他总是在叹气。回到家就在抱怨。

要么生意不景气，要么手下的员工办事不利，让他个小管理天天挨上面批。

对公司的运作也很担忧。

妈妈不懂这么多，只能出言安慰两句。

我也不懂，只能埋头学好自己的功课。

之后我才发现，事情比想象中要严重。

爸爸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饭做咸做淡了，要找的东西被别人拿到不知道的地方了，我的成绩又退步了，总会惹他发火。

像愤怒的恶狼，不知何时突然就暴起抓的我们一身伤疤。

盘子里的肉越来越少了。爸爸和妈妈的争吵越来越多了。

“干了这么多年才当上去的，现在说掉就掉下来了？”

“你懂什么!现在这行就是不好干!这年头你以为谁都容易啊？还能上岗就不不错了!”

“那少的钱怎么办？你自己算算这个月还剩多少？现在才过了几天!”

“你不会想办法吗？你是干什么的？”

……

就算拼命捂住耳朵，声音还是这么刺耳。

好吵，吵死了。

这都多久了，这都多少次了，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

我能做什么呢？除了学习我什么都不会。

那就学习好了。只要学得够认真的话，再闹腾的声音也可以被忽略掉吧。

就当他们是青蛙好了，到了晚上就叫起来没完。

你没办法阻止青蛙出声，就像阻止不了指甲的生长。让他们去吧。

可这样的想法也没持续多久。

后来争吵声中还夹杂了脚步声，推搡碰撞东西声。

再然后是摔瓶子声，砸椅子声，耳光声，沉闷的锤声。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蒙上被子，把耳朵捂得发痛。我恨不得把这双只会让我觉得糟心的两瓣肉割掉。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可我就是知道，我听的很清楚。

公蛙找了别的母蛙，最后事情败露了。

那年，我高三。

明明备考压力都这么大了，我回家还要被这样折磨，所以我受不了了。

我冲出去，怀着这几年积压的情绪，对着两个人一顿数落。

但是这只会让两个人的争吵变成三个人的骂战。

我在冲动之下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这让我谁都没讨好。

我和父母的关系也降到冰点，让这个破碎的家庭雪上加霜。

终于，我知道了我没办法处理家中接连的糟心事——如果这还能称得上是家的话。我只能做好我能做的。

学吧，继续学吧，等学好了，学出头了事情就好起来了。

考出去，离开他们，离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给他们点时间，他们能处理好的，都是大人了。

远离了家庭，我的大学生活变得安逸，我也很珍惜这段安宁的时光。

直到学期末，像平常一样跑完步的我感到一阵陌生的心悸，我捂住胸口，这种难受的感觉绝对不正常。

抱怨着检查治病又是一笔开销，久违地去了趟医院。

“这个治不好，一直化疗动手术还能撑个几年。”医生如是说道。

我愣住了，看着病例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到底该庆幸吗，至少不用再为了治病花钱了。

可等我木讷地走出门，无论怎么安慰自己，也还是没法接受。

『我快要死了』

这个既定的事实在脑海里空荡荡地回响。

我跑去厕所哭了很久。

我的人生，我迄今为止的努力，我的梦想，希望，我所热爱并拥有的一切，很快全都要消散在世间。

未曾体验过的感情，还没交到的朋友，没有选择好的工作，一切的我所期待的愿景，都要在不久后通通化为泡影。

我快死了，可我还什么都没做过。

我该怎么和已经分居的父母提起这件事？已经被折磨的破碎不堪的家庭还能容纳我这个将死之人吗？

事实上，他们都各自有了新的相好，唯独我被无所适从地夹在中间，正是因为要供我到能独立生活为止，才没提起离婚。

没人关心我，我是个多余的人。

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卸下这个重担了。

之后，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我被抛弃了。

很快他们离婚了，早就准备各自组建家庭，没人想养我，于是一次性给我打了一笔钱。

实际上那点钱如果不去找点出路我都没法养活自己。

很快我就退学了，找了个地方住下来，然后去学怎么独自生活。

一晃就过去一年多，在勉强混吃等死的日子里，去猜哪天我会突然发病。

那样就代表衰竭加速了，我也没几天好活了，剩下的钱就可以好好快活一把。

这些年一路走来全是痛苦的荆棘，一根又一根，结结实实扎在我的身上，让我难受的喘不过气。

而我又犯不着去自我了结，反正死只是时间问题，等死神来的那天，我只要找个地方安静坐下就好了，刽子手自己会挥刀。

不过在某一天，我好像意识到，有个事如果不早点做的话就来不及了。

那就是谈恋爱。

我还从没谈过恋爱。这些年我变得沉默寡言，和别人的交流越来越少，根本没心思去谈恋爱，也指望不上自己会有人喜欢。

可唯独这个得早点去做，哪怕找个假的，给点钱配合我演一下不就得了。

活了一辈子都是个处男也就罢了，如果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那可真是大写的失败。

只要约个会就好，除此以外我真的别无所求了。

“……于是我就找到你了。”我说。

“一开始没问题，和我预想的一样，可是没想到我在提前病发，之后就全打乱了。”

“至于我对你隐瞒自己的病……”

“你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吧，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糟心事没完没了，好好活着就竭尽全力了，就别再平添一份压力了。”

“可谁知道你这么犟啊，死揪着我不放，一直缠着我。”我笑道。

“不过……说实话我挺开心的，有人能关心我。”

“遥夜，你说我是你的唯一，我也要说，你也是我的唯一。”

“因为家庭变故慢慢把自己封闭起来，我拒绝了别人向我伸出的手。一直垮着脸谁也不爱搭理。”

“结果就是我几乎要被这个世界抛弃，彻底遗忘掉，除了你我一无所有了。”

“谢谢你愿意走进我的心里。”

“润禾……”杜遥夜把我揽在怀里。心痛地抚摸我。

“我们都一样，一样的啊……”

是啊，他们怎么能如此相似。

两只受伤后在外面流浪的小猫，意外发现了彼此，趴在一起感受彼此的温暖，成为对方的支柱，然后互相舔舐对方被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划破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们是最能共情对方的人。

“你放心好了，在最后的时间里，我不会让你有什么遗憾的。”杜遥夜作出有力的保证。

“嗯，我相信你。”她的承诺我从不怀疑。

我相信杜遥夜，一如坚信漫漫黑夜终会过去，黎明将刺破它所见的一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