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二月春
晨曦初照,金銮殿上。
皇帝眉头紧锁,手肘撑在御案上,手掌轻轻抚着额头。
侍于两旁的太监,一个轻挥拂尘,一个摇扇。
殿内,群臣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宛如乱流汇聚成海,他们的声音回荡在宏伟的大殿中,却难以找到一个统一的声音。
突然,“好了!大殿之上,成何体统!”一道威严的声音划破了喧哗,这人身着暗紫色长袍,头戴银冠,气度非凡。
正是摄政王颜真。
某位口若悬河的大臣,正谈到关键处,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断喝惊到语塞,面色一沉,反唇相讥:
“哦?那摄政王殿下该是有主意了?”
颜真面色不改,只是淡淡一笑,从容答道:
“那是自然。”他的回答中透露出一股自信,仿佛胸有成竹。
此言一出,如雷贯耳,皇帝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急切地问:“颜爱卿既已有妙法,且快些说吧!”
颜真温言道:“吾皇耳听八方,所闻甚广,想必对镜内有所耳闻。镜内多能人异士,必能祛除瘟疫。”
可镜内与镜外,向来各自行事,互不干涉。
颜真似乎早已洞悉皇帝的疑虑,目光移向帝座旁的穆太师,“穆太师和界内的首座是故交,首座是仁爱之人,已遣人相助。此刻,正候在殿外呢。”
穆太师和皇帝交换了一个肯定的眼色,表示此人可信。皇帝毕竟还年轻,头一次遇上如此棘手的国事,既然太师表了态,便放下疑虑:
“福如,宣吧。”
打扇的太监得了令,“宣殿外异士觐见!”他尖细的声音清晰有力,传遍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说罢,整个大殿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殿门。
不多时,一位高马尾的少年缓缓步入大殿。一袭暗红圆领袍,黑色鹤纹束袖,双扣镶金腰带坠着方小玉印。
这副打扮,在朝堂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沈于熙当然知道面见皇帝,穿着是有讲究的,但他就是爱张扬个性,显得有些不羁,大抵是少年人的意气。
立于两侧的官员见状,都对这位莽撞的少年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对这位年轻人能否解决眼前的危机充满质疑。
于熙没在意,在殿上行了跪拜礼,动作标准又优雅。
有位大臣是实在憋不住了,“皇上,老夫看这位异士的样貌,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怕是不能为我大齐排忧解难啊!”语气颇有些轻蔑的意味。
沈于熙闻言,只是微微一笑:
“学无前后,达者为先。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在下既立于此,便是有能令各位心服的本事。”他的声音洪亮,穿透了层层质疑。
他轻描淡写地继续:“若贵方一定要以年龄来论才能,在座的都比小子年长不少,只能恕在下无能。”
那位老臣听后,怒目圆睁,“在吾皇面前竟如此放肆!”
然而,龙座上小皇帝穆景奕却非常欣赏这份胆色。
穆景奕见急红了眼的老臣,温和地劝解:“诶,章阁老稍安勿躁。”
老臣不屑地哼了一声,退下了。
皇帝看向沈于熙,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于熙脸上笑容不减:“请陛下许我七日,在下必能驱除瘟疫。如若不然,草民愿为活祭品,以告神灵。”
沈于熙的赤忱和决心显然触动了穆景奕。
年轻的皇帝也深知,现下没得选了。这场疫病太突然、太凶了,朝野上下推诿扯皮,根本挑不出合适的人选。
“好,”皇帝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带着一丝决断,“朕,准你所请。”
“朕,封你为观风使,择日启程前往荣里。愿你不负所望,早日驱除疫疾,佑我大齐百姓安康。”穆景奕目光如炬,凝视着殿下的少年。
沈于熙深深一拜,铿锵有力:“在下定不辱命。”
朝会结束,虽时间已过半日,但日头依然高悬。
沈于熙步履稳健,沿着长长的丹墀步下玉阶。
强光太刺眼了,沈于熙下意识抬手挡住天上的烈阳,可阳光还是从指缝倾泻入他的眼眸。
迷离间,沈于熙的思绪回到了昨日…
正值燕语莺啼,柳醉春烟的二月天。
堂屋里,少年满座,方生着一袭白衣端坐在中央的罗汉床上。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庄重。
大家纷纷踊跃地发表己见,唯独一位鲜衣如红枫、束着高马尾的少年,把玩着手中的白瓷杯,望着茶汤中被倒映的自己,一语不发。
“于熙,你有什么看法吗?”方生的目光转向这位鲜衣少年。
沈于熙动作稍顿,侧眸对上方生。
缓缓起身:“臣下以为,齐国罹难,我镜内若施以恩惠,齐国念着这份恩情,他日在镜内有需求时投桃报李,这自然是好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镜内一旦插手此事,将来定会和镜外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以上不过是臣下一隅之见,此事还需由首座细思定夺。”沈于熙谦逊地补充道。
方生微笑摆手,示意少年落座:“于熙见解很是周密。此事我本想置之不理,但齐国太师曾有恩于我。镜内镜外百姓本质上,又都是活生生的命,并无不同,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李听摆弄着自己墨绿色的衣角,顺着首座的话道:“首座胸襟,在下佩服。依沈兄适才所言,替齐国消灾不会对镜内造成必然影响,反而可能带来益处,那略施援手也未尝不可。”
见首座若有所思,绿衣公子接着道:“我自知不过沧海一粟,与各位相比,更是微不足道。”
“在下认为惟有沈兄文武双全,乃旷世之才。况且沈兄常年居镜外,对齐国风土了如指掌。若首座大人决心相助界外,他将是不二人选。”
话音刚落,便有几人不约而同起身行礼,纷纷附和。不知是听出了弦外之音,或只是盲从。
毕竟,谁都不愿意扛这麻烦事,能推给谁就给谁吧。
只要有了领头羊,大家便都跟着起哄。
……
于熙轻轻放下白瓷杯,冷冷扫了一眼侃侃而谈的李听。心中暗自冷笑:
好一个沧海一粟,平日里自诩天下第一,遇上了棘手的事,便自称庸才。
方生的目光再次聚焦沈于熙:“诸位对于熙的赞誉之声,我已尽收耳底。于熙呢,你觉得如何啊?”
沈于熙的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心中思忖:这问题问的,如若我说句不如何,岂不成众矢之的?
他非是畏难之人,只是不愿被这无休止的推诿所困。
“鄙人才疏学浅,承蒙各位厚爱。若能当此大任,定不负众望。”他尽力压下心中的情绪,声音显得平静而坚定。
首座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赞许,微微颔首:“甚好,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
沈于熙深深一揖,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尊长者令。”
散会后,于熙提起衣摆,前脚刚跨出门槛,一只手就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
于熙都没回头看,就知道是华锦似。
“诶,今天是气吃饱了吗?走得跟想要去投胎似的。”华锦似一边戏谑的调侃他,一边努力跟上于熙的步伐。
“嗯。”沈于熙一个劲的向前走,一边嫌弃地拨开搭在肩膀上的手。
“你真要去?你不觉得这事……”华锦似话音未落。
“回去说,这里不方便。”沈于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决。
*****
原本光洁平静的镂花大铜镜泛起涟漪,宛若被微风吹拂的水面。两位身姿挺拔的少年从镜中踏步走出。
于熙长叹一声,一改堂屋里的冷漠脸,随意一蹬脚,两只可怜的黑靴各奔一方。
“啧啧啧,”华锦似忍不住摇了摇头,“旁人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人前那个不苟言笑近乎古板的于熙大人,私下里是这副德行。”
已经不知道这是华锦似第几次感慨了,在吐槽自己好友这方面,他总是不厌其烦。
于熙推开卧室门,轻快地踩着木屐,蹦跳着向前院去,华锦似则紧随其后。
院落不算大,却布置得精致典雅,木屐踏在青石铺成小径上,发出清脆的回响。两旁栽种的桃树枝桠在微风中摇曳,花瓣不时飘落,点缀着小径。
“你想好要怎么和药师大人交代了么?”见沈于熙放松的样子,华锦似不禁发问。
虽然知道每天这个时候,何岁大概会在里屋研磨药材。
但沈于熙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不好交代就不交代了呗,不告诉他实情……”
突然,一个冷冽而柔和的声音打断了沈于熙的话:“不告诉他什么?”
只见那人安坐在木阶上,不紧不慢地推着铁药碾。白里衣,外罩了层雾蓝色薄纱。银发如瀑,却只在发尾随意缠了条红绫,眼角的朱砂痣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沈于熙和华锦似同时僵了身形,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低声道:
“这下完了……”
天色渐暗,从书房的灯火通明到庭院的月光如水,夜晚的院落呈现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景致。
桌上的酒菜并不丰富,不过几样家常小菜,透露出一种朴素而温馨的气息。
三人围坐桌前,月光无言,人也无言。
一旁陪侍的稚兔偏头悄悄对苏寒说:“又是这种焦灼的气氛…”
这两个小侍卫虽面上大写着担忧,但心里还是想着看两位主子的好戏,毕竟他俩“打打杀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稚兔和苏寒默契地交换着眼神,随后在心中默念:打是亲骂是爱,打是亲骂是爱。
于熙下意识地用食指刮了刮鼻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紧张的氛围:“额,那个,我们先用膳吧。华锦似肯定饿了,总不能让客人干等着。”
“你说是吧,”沈于熙脸上挂着笑,试探性地看着何岁,“药师大人?”
华锦似向于熙投来讶异的目光:“嗯?其实你们不用……”
“管我”还没说出口,脚尖就被人碾了,火辣辣的痛。
华锦似又赶忙改口道:
“哦!嗯,先用膳吧,我正好腹中空虚。”
华锦似摸着自己一跳一跳的右眼皮,好你个沈于熙,不好好哄你的药师大人,还非要把我也拉下水。
正当两人试探着动筷子时,何岁一掌拍在案上,如同惊雷在静谧的夜晚中炸响,碗碟都为之一震。
“噫…”华锦似和于熙吓得赶紧搁下了筷子。
“你们大可不必装模作样,说吧,到底是什么不能交代给我啊?”何岁的微笑中透着丝危险。
“哈…哈哈哈,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于熙尬笑起来。
“你闭嘴,”何岁脸上的笑容一滞,“华锦似,你来说。”
于熙本想现场编个小故事骗骗何岁,可惜何岁不吃这套。于熙眼见阴谋失败,暗暗地低下头。
华锦似见沈于熙吃了瘪,在何岁的气场压制下,知道隐瞒无益,便将今天在镜内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何岁听后,没有太大反应,竟出奇地平静:“先用膳吧。”
华锦似听到这话逐渐放松下来,于熙就不一样了,他知道这种缓和的语气是山雨欲来的前兆。这顿饭就如同断头饭,于熙大人吃得如坐针毡。
是夜,不知名的春虫在鸣叫。
于熙换好睡袍,屁股刚着床,就听见“砰!”的一声,何岁破门而入。
于熙惊慌地站起身,看清来人是何岁后,又拍了拍胸脯道:“我的个亲娘诶,不知药师大人深夜拆门造访,有何贵干?”语气中的调侃却难掩心底的紧张。
何岁径直逼到于熙跟前:“这次任务你答应了?”何岁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的目光和清冷的月光交融在一起。
沈于熙故作镇定,抚平衣袍的褶皱,若无其事地答:“嗯,答应了。”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接着又很欠揍地接了句:
“那又怎么样?”
他不明白何岁为什么反应那么大,这让他有些恼火。
何岁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声音微微提高,瞪着于熙道:“什么叫做那又怎么样?这可是瘟疫!”
“何岁,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于熙的声音有些发颤,激动导致他呼吸声加重。
听到于熙的反问,何岁怔了怔:
“我…”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似乎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
沉默吞噬了一切。
在这沉默中,于熙感到一阵眩晕袭来,突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何岁见状,心中一紧,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于熙倒下的身体,小心翼翼将他安放到榻上。
何岁轻触他的脉搏,仔细查探,直到感受到指尖传来平稳地跳动,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好在只是情绪激动所致,无大碍。
“唉……”
何岁发出一声沉重地叹息。
他既替于熙感到委屈,又为自己感到委屈。
有好多事,他无法说出口,只能深埋心底,独自承受。
何岁坐在榻边,静静地守着沈于熙。
罢了罢了,就算重蹈覆辙又如何?人是自己选的,路也是自己选的,就陪着他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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