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荣里
炉火熊熊,暖意盈室,春寒料峭,室内人不知。
何岁只穿着件宽松舒适的深衣,坐在妆奁前,捧着一卷《诸病源候论》,目光随着墨迹流转。
镜台上的铜镜中,依稀可见沈于熙的身影,他立于何岁身后,哈欠连天。
沈于熙手中的宽齿梳沾满了莲子草膏,梳理着何岁那垂落至地的银丝。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那么自然而熟练,直到在莲子草膏的润泽下,白发渐渐显现出乌黑的光泽。
沈于熙轻抚着柔顺的青丝,边欣赏着自己的手艺,边满意地低语:“嗯,不错不错。”
何岁习惯性地将红缨递给身后人,“嗯?”,见沈于熙迟迟没有反应,何岁有些疑惑。
“我说,药师大人。”沈于熙挑了挑眉,唇角勾起,“不如,我给你换个发型吧?哪有男子成天系红缨的,娇俏得跟个小娘子似的。”
不等何岁回答,沈于熙已经取下别在自己腰间的云凤青竹簪,将青丝拢起来,手指灵活地穿梭于发丝间。
何岁:“……”
原来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预谋。
沈于熙缓缓将簪推入发髻中,调整着松紧,以免它过紧扯头皮,毕竟药师大人披头散发惯了。
“抬头看看。”沈于熙指尖搭在何岁的两鬓,引导他望向铜镜。
“怎么样,怎么样?”沈于熙眨巴着眼,有些期待。
何岁平静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淡淡地说:“还差一件道袍。”
沈于熙:“啊?”
何岁继续道:“还差一件道袍,我就真成道士了。”
沈于熙闻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那我再给你换一个。”
他说着就要上手。
何岁皱了皱眉,拍开他的手,直接站起身来。
谁知道再换一个会变成什么,现在这个发型至少清爽还是清爽的。
沈于熙当然读懂了何岁的意思,但他怎么能放过何岁,脸上露出一抹顽皮的笑:
“药师大人表里不一啊,明明心里是喜欢这个‘道士’发型的吧?”沈于熙装作无奈地摊开手,“不然阻止我换掉它干嘛?”
何岁没有理会他,转身披上外衣,离开里屋,整理此行所需的行囊去了。
沈于熙看着何岁离去的背影,见自己的恶作剧达到了预期效果,有些得意。
待两位主子的身影隐入马车,稚兔轻巧地跃上车夫的位置,紧握缰绳,准备启程。
然而,总觉得少了什么。
“主子,苏寒还没到,属下这就去寻他。”稚兔一边说着,一边挑起车帘,准备跳下马车。
何岁此时正微抬头,透过车窗望向远方。暖阳穿透雾气泻进车辇,令他那琉璃色的眼眸更显透彻。
沈于熙看似只是在一边抛果子玩,实则他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何岁,暗自好奇何岁会怎么回答。
“不必了,他不去。”何岁的声音平静而淡然,和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
稚兔虽然疑惑,却也不再追问。他默默放下车帘,重新坐稳。
苏寒这人向来如此,平日里神出鬼没,只有晚上偶尔能见着他。每当问起,他也只说是主子安排的。
虽然平时都习惯了苏寒行踪不定,但今时迥异往昔,此去凶险重重,他竟也不随行保护主子。
所以,虽然看起来是有两个侍卫,但能时刻保障主子安全的,只有一个。
一股“这个家没我得散”的强烈责任感,从稚兔心底油然而生。
马蹄声错落有致,檐铃声清脆幽远。
沈于熙就差把“好奇”写在脸上,再把脸怼到何岁眼前了,却不敢开口问。这种闷闷的氛围,让何岁有些不自在。
何岁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瞟了一眼沈于熙,语气里带着一丝无语:“没什么想问的吗?”
沈于熙被这突如其来的提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意识到何岁是在认真问自己后,他清了清嗓子:“我就说想问……”
“采药去了。”何岁直接堵上了沈于熙的话。
沈于熙:“……”
这一看就是何岁临时想出来敷衍自己的。
谁家侍卫在自家主子出门涉险的时候,自己背着箩筐上山采蘑菇?
问了也白问,不如不问。现在一问,沈于熙的好奇心“啪”的一下就死掉了呢。
“言归正传,”沈于熙转移了话题,“从百岁城到荣里州,需要一天,我们明日午时大概就能到了。”
“嗯,”何岁说着阖上了眼睛,回忆着医书的内容,“把精神养好了,后面有我们耗的。”
***
马车走走停停,已至荣里的地界。穿过这片野林子,便能看到荣里的城关了。
车内,何岁耐心地为自己的油纸伞涂抹桐油。
沈于熙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说:“伞只能防雨,剑却能防身。”
“带伞还不如带把剑呐。”沈于熙说着抽出鞘中的蝶吻,屈指弹了一下剑身,发出清脆的响声。
见何岁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沈于熙继续道:“罢了,药师大人也不会武,带伞还是带剑,对你来说都一样。”
“不过,有我在,你……”没等他话说完,稚兔的声音如雷贯耳:“操他娘的,主子!”
不知情的沈于熙有些无奈,“不要操来操去的。”
何岁闻声挑起帘子,顺着稚兔手指的方向望去。
马车旁的树荫下,几具尸体横陈,尸体周边开满了细细的红花,花香和尸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何岁和沈于熙迅速用绢布捂了口鼻,朝尸体走去,准备查看情况。
沈于熙的手握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危险,而何岁则蹲在尸体旁,仔细观察,两人显得默契非常。
尸体周边长满的小花细如苔藓,鲜艳得扎眼,甚至有些尸体上也爬满了小花。
从远处看去,这些红花几乎与鲜血无异,让人不禁怀疑,这些是伤者的鲜血所化,这种错觉让人不寒而栗。
“你看这个。”何岁手指虚指着一块伤口。
沈于熙朝身后的稚兔递了个眼色后,也蹲了下来。
“牙印?人的?”沈于熙的神色立刻凝重起来。
尸体虽已经开始腐烂,但不难看出几排整齐的牙印,深深嵌入肉中,在尸体的某些部位,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何岁接过稚兔递来的药箱,拿出工具,迅速采集好了样本。
三人将几具尸体草草埋了,便继续赶路,马车在沉默中前行。
何岁闭目沉思,连沈于熙也收起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人食人对应的该是旱灾饥荒,可……荣里州闹的不是疫吗?
沈于熙目光穿透了马车的帘幕,望向远方的天际:“或许也只有到了荣里,才能解开这重重谜团了。”
檐铃声声慢,随着马车逐渐接近荣里州,路变得越发平缓,夕阳的余晖洒在不远处的荣里城楼上。
城楼上,一素衣中年男子望着马车逐渐逼近。
“老爷,他们来了。”一旁的下人出声提醒道。
中年男子捋了捋山羊胡,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意,“嗯,我们下去迎迎他们。”
稚兔驾着马车抵达城门前,何岁依旧坐在车内,沈于熙则先下了车。
“开门!快,给大人开门!”这声音的主人脸上堆满笑容。他迎上来,对着沈于熙作揖:“您定是陛下钦点的观风使,沈大人了,久仰大名,有失远迎。”
沈于熙心中冷笑,他在镜内的名声固然响亮,但在镜外却鲜为人知,如同一个透明人,谈何久仰大名。
于熙正色道:“阁下是……”
那声音立刻接上:“小人是这里的知州,鄙名季礼。”
沈于熙微微颔首,回以礼貌的微笑:“原来是知州大人,失敬失敬。在下沈于熙,奉旨前来荣里州。”
一阵清风掠过,车帘的一角被风掀开。
季礼的目光透过这突如其来的缝隙,瞥见了帘后人。
何岁的身影若隐若现,他的轮廓在摇曳的光影中显得更加深邃,沉稳而神秘。
沈于熙察觉到了季礼的目光,嘴角微扬,介绍道:“这是我请来的道士。”
季礼显然有些疑惑,眉头轻挑,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道士感到意外。
沈于熙解释道:“大人你看,这疫病防治久未见效。现在死马当活马医,不信神,信神灵。”
“说不定里面这个小兄弟做做法,还真能感动神灵呢。”沈于熙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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