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像猫

纪知凡如一阵风出现在季伽的面前。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很快被翻乱，纪知凡不管不顾地捣乱了本来有序的摆放。

季伽看得目瞪口呆、眉头深锁，在纪知凡抱着几套衣物准备离开之际，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咋了大知子？逃荒啊？”

“没什么。”纪知凡平静道，“我去去就回。”

季伽随口猜测：“小猫出事了？”

“……不是。”

纪知凡着急的神色显然，季伽心念稍动，没作挽留。反正纪知凡肯定是去看小猫了，估摸着是出了什么差错。应该也不会是大毛病，再不济遇见什么奇怪的人了，以纪知凡的身手，一拳过去就得趴下。

季伽收拾好东西，去阳台整理准备丢弃的杂物。露天阳台俯瞰而下，是林丛集密，只化作黑点穿行的轨迹遁入。

“你……”纪知凡下意识想喊她名字，发现彼此还没能真正说上话，便急转话锋，“我来了。”

她在原地等待，这让纪知凡有点意外。他认为以对方的警觉性，不会在这里耐心等待他的帮助，但他还是凭借一分侥幸，以及长得不算寒碜的外貌，博取了她的几分信任。

纪知凡递上衣物，不过递上是仅递到她身旁几尺的距离，毕竟虎口的咬痕仍在隐隐作痛。

“上衣我只穿过一次，裤子是新的。”纪知凡说着，礼貌地背过身，“你先穿上吧。”

“我没有恶意的。”他的声音似乎远了些。

浅色的瞳孔盯着脚下的一方泥地不动，须臾生硬地转动几下，慢慢挪至站直不动的背影。少年的身形在简单的衣裤下勾勒得挺拔、清瘦。

拿过那套干干净净的衣物，丝缕清香浅淡，不难闻，也不扰人。

转瞬消散。

纪知凡站着，觉得时间似乎拉长了许多。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换好了吗？”

“嗯。”

模糊的音调难辨，纪知凡灵敏捕捉。他回正身，对方已然恢复彼此之间的距离，背对的身影有被打动的嫌疑，侧脸好似清晰。

纪知凡靠前一步，缓缓坐下。大概平齐了视线，目光扫过她藏在臂弯的轮廓，落到了地上吃得干净的包装。

ABC估计回小窝里睡觉了。方才匆匆一眼，三只小猫都没有受到伤害，生龙活虎地冲着他叫，或许是能与眼前这位陌生女孩相处和睦的。

“你是不是饿了？”

“……”

纪知凡有种错觉，那双琥珀色眼眸好似在掩藏中迅疾看了他一眼。

“我去给你买吃的。”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纪知凡，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毫无怨言地奔波了第二趟。

他匆忙买了两个面包，放至她的面前。

“……”

“你是不是害怕我？”纪知凡识趣地再次转过身，“你吃吧，我不看你了。”

“……”

刺啦一声，面包的包装袋被撕开，动静刺耳。纪知凡听到她嚼着面包，吞咽得似乎困难，喉咙里发出了类似呜咽的声音。

他担心地扭头，与琥珀般的眸色撞个正着。她露出整张脸，眼睛在不过手掌大的脸显得格外夺目，眼下的一颗痣分明。而在小翘的鼻尖上，也有一颗小小的浅痣。

她吃得满嘴都是碎屑，眸子氤氲湿润。

像只猫。

纪知凡不合时宜地，第一时间得出了这个念头。

“对不起。”意识到自己的怔神，纪知凡急忙偏过头，“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

历经长久的沉默，纪知凡凌乱的脑子终于运转过来，他头也不回地踏着步伐跑走，撂下一句：“我给你买水喝！”

抛至身后的浅眸一瞬不瞬，注视着。

渐渐地，不动的眼眶干涩，经不住一眨，重新酝酿出泪意。再睁开的眼眸，朦胧着清澈的水雾，一片迷茫。

纪知凡抱了满怀的水跑回。

他扭开瓶盖刚想递上，而她动作迅速地夺过，指腹不可避免地相擦。纪知凡愣愣地盯凝她仰头饮尽，紧接着直勾勾地回敬目光。

纪知凡有些懵怔，直至她皱眉轻咳，才如梦初醒般递上第二瓶水。

喝完，递上。

第三瓶、第四瓶、第五瓶……

纪知凡开始发觉她在喝水充饥。

于是他匆匆跑开。

这一次，纪知凡带回来了整整两箱的面包。即使长期没有进食，也绝不可能吃完整箱的面包。

纪知凡还是低估了她的饭量。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箱……最后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第二箱。一个面包都没有剩下。

“……”

她有了饱食的趋向，慢吞吞地扫过纪知凡愣住的神色，抬起手指拭掉嘴角沾染的碎渣。缓缓站起身，属于纪知凡的衣物宽大、空荡。

她低头，垂眸交汇纪知凡随即抬高的眼眸，从容开口：“谢谢。”

纪知凡直接停滞了呼吸。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他刚刚似乎听到了一道沉沉男声。声音之磁性，让他有不及而无过之。首先不排除对方因为许久未喝水而导致的沙哑……可是对方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像女生。

“你、你是男生？”

不经思考的惊愕质问，换来对方冷冷的、散漫的一瞥：“有什么问题吗？”

“……”纪知凡讷讷说，“没、没。”

他不搭话了。

纪知凡注意到他似乎正想返回那处隐蔽的角落，“……你没有地方可以住吗？”

身形恍然定住。

“我叫纪知凡。”纪知凡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以和我交个朋友、我的宿舍还有地方，你不用住在……”

“不用了。”他冷声打断。

他很瘦，背后的肩胛骨撑起衣服的弧度。

他是流浪到这里的吗……学校确实是一个比较安全的藏身之所。他似乎饥渴交迫，陷入能否生存的困境。

“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吗？”纪知凡问。

不出意料，对方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纪知凡对着周遭潮湿的空气说：“如果你饿了，可以在外面的石路上留一朵花。”此时的小白花开得正盛，成群拥簇。

纪知凡若有所思，转身离开之际，遗留沉寂的、而越发雾朦的、发散琥珀光泽的瞳色。

**

“你买这么多面包干嘛？”季伽啃咬着玉米，囫囵进食，催促道，“快吃，我们要迟到了！”

纪知凡一口闷下一个鸡蛋，又啜饮滚烫的玉米粥，“好烫……”时间如此匆忙，全怪两人昨晚几近彻夜的攀谈。话题无不围绕着猫和狗，还有季伽暑假时的趣事以及纪知凡自认无聊的各种课程。

季伽帮他吹了吹飘散的热气，“拿回教室吃！走走走！要早读了！”

“行。”纪知凡装好那堆面包、鸡蛋和玉米，握着那杯玉米粥直起身，“我去个地方，你先回教室……要是老师点名了你就说我在厕所！”

季伽愣住，望着纪知凡跑走的背影，疑惑在心中无形扩大。猫还能出什么意外？出意外的话不应该早就和他商量了吗？

“……”

季伽决定尾随前往。只见纪知凡提着那袋满满当当的食物拐进掩藏小猫的角落。不过一分钟，食物消失了，纪知凡空手跑了出来，与季伽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对视。

纪知凡似乎有点局促，抿出两个梨涡，“小伽。”

“你藏人了？”季伽几乎是瞬间确信自己的猜想，他直言不讳地问，“男的女的？”

“……不是。”纪知凡皱了皱眉，当下没想好措辞，岔开话题道，“快迟到了！回教室再和你解释！”

……

教室不算宽敞，此时是临近上课的时段，所以挤满了陌生的面孔。纪知凡和季伽迎着众多目光一路走到后排。两人理所当然地成了同桌。

季伽颇似兴师问罪地盯着纪知凡不太自然的神色，质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没事啊。”纪知凡弱弱道，“其实就是碰到了一个男生，我感觉他很可怜，所以想着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我靠，你个小傻子。”季伽敛眉加深，“他怎么可怜了？你怎么总是这么单纯？你认识人家吗，你就不怕他利用你？”

“不会的。”方才虽然没能见到他，但纪知凡换做小声的提醒该会使得对方知道自己前来的目的。纪知凡直觉他一定处于窘境，“他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季伽一时无言。他忍不住拍拍纪知凡蓬松的脑袋，揉了揉，发觉心窝一阵柔软。

纪知凡其人，总有种莽撞的善良。

他们俩认识的时候，算是在穿开裆裤的幼儿园年纪，纪知凡单纯又讲义气，替他们“干翻”了幼儿园的老大，然后一群小鸡崽在纪知凡的庇佑下健康地成长了。

季伽知道，纪知凡家庭状况是富裕的。只是他从未见过除李叔外的任何家长，而纪知凡也从未讲起其他的家人。季伽自知分寸，所以并未过问。他只是觉得奇怪，奇怪纪知凡若有若无的神秘。

季伽秉持着类似操心的老妈子心态，接连叹了好几口气，“那你下次去的时候能不能带我？我也去帮助一下他。”

“嗯……”纪知凡犹豫着，抬起昨晚遮遮掩掩的手，虎口处淤黑一圈，“他有点警惕陌生人……等我能和他说话了、再去、吧……”

季伽：“……”

他抢过纪知凡乌青的手，拇指打转揉摁那处，即刻引得纪知凡稍稍狰狞了表情。

“疼……”

“疼个屁。”季伽嘴上不饶人，手中的动作轻缓不少，小声唠叨道，“等你吃到真正的苦头就知道后悔了。”

“哦……谢谢小伽。”

“谢个球。”

“……还是谢谢。”

“……”

“同学们！”

两人专注的氛围被打断，同时抬头看向走往讲台的老师。女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联系电话和名字，【谢咏瑷】。

谢咏瑷微微一笑，面对台下几十个小孩的稚嫩面孔和清澈目光，从容不迫地宣布了班级的规矩和要求。

“这所学校专属于beta……希望你们能严格恪守学校的规章制度，尊师重道，懂得礼义廉耻，以彰显我校学子的优良学风。”

beta与alpha和omega的壁垒，是隆起的高墙。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有互不干涉的命运，甚有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总而言之，这些出生平凡的beta小孩，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欲想跨越阶层，仅存在于痴心妄想或白日做梦。

季伽属于从吃和睡中汲取幸福养分的一类小孩，他小声道：“下午我带你出去吃糖葫芦怎么样？学校附近开了一家特别好吃的专卖小店！”

“好啊！”听着老师的话，纪知凡有些恍惚，所幸季伽及时唤起跌落的心绪，“我要吃草莓的！”

“现在，我需要核实一下各位的身份——”

“……”

“……”

季伽：“山楂也很好吃！”

纪知凡：“那我要试试！”

“季伽。”

“到！”

谢咏瑷扫过面容清秀的小孩，视线落到身旁携着梨涡、笑颜灿烂的同伴，不动声色地轻挑眉头，“纪知凡。”

“到！！”

俘获侧目。

数量分为几批的前排女生依次投来目视，含义内敛而羞涩地瞟视而过。身为主角的纪知凡愣愣眨着眼眸，扬起礼貌的笑容。

女生们似乎更加腼腆，细碎的哄笑声淹没在即时的交谈声中。

“洪晓小。”

“到。”

“丁屿旸。”

“到。”

“许寻。”

“……”

“许寻。”

“……”

“许寻？”

“……”

连喊三次的名字无人应答，哄闹的班级氛围顿时消声，谢咏瑷探寻着名字的归属，“许寻、许寻同学在吗？”

还是没人认领这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名字。

谢咏瑷低头在手册中记录下标识符号，如常宣读下一位学生。

“居然有人没来耶。”季伽惊奇道，“开学也不来吗？”

“……许寻，会不会是我们那个没来的舍友？”纪知凡敏锐察觉，猜测道。

“对……应该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