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君辱臣死
不出三日,辽军便已经集齐大军全部南下,休整好后,乌泱泱的大军整齐划一的包围了长安城,风雨欲来,黑云压城城欲摧,棋盘之中,白子已陷入绝境,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占,九方瑜与周瑾站在城墙上,身后站着司徒长空,苏月,文衡熠,赵宁等人。
五十万辽军入关,十万铁骑如泄洪之势,九方瑜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掌心的湿润,眼皮直跳。辽军兵临城下,黑漆漆的大军里面,唯有一金鸾大账最为醒目,侍从将帐帘拉开,一位青衫锦绣的俊郎男子走出来,看着有些病态骄矜。他被人扶着缓缓走下大帐,两军对峙,旌旗飞扬,战鼓满天。唯有他最从容,扶着侍从的手,对着喇叭温声道,“请问,谁是九方瑜?”
兵临城下,敌军不问国主,却问大臣,这通敌叛国之罪被这人一语就给安上了。
九方瑜浑身一颤,袖中的双手早已握成拳头,眼中寒意更深。
周瑾缓缓看向他,君王之威无声质问。
众臣也打量他,何尚书开口,“他们怎么点名道姓要找九方丞相?莫非……”
“人心不古啊……”
“陛下。”九方瑜沉眸欲解释。
周瑾脸色黑不见底,抬手,群臣噤声,周瑾看向九方瑜,“朕信你,去吧。”
九方瑜攥紧拳头走向前去,迎上那人的目光,冷声问,“找本相何事?”
那人远看去倒是有几分温润之色,可一走近被那幽怨阴毒的目光盯上,宛如毒蛇凝视猎物般,竖瞳穿膛,凉意遍布全身,九方瑜眉头紧锁,此人是毒人?古书曾言,竖瞳者,毒器也。
那人带着玩味的笑细细打量九方瑜,红舌添唇,看着他笑着开口,“果真是绝色之姿。”
此言一出,辽下军顿时哄堂大笑,暧昧不清的视线犹如蜘蛛盘丝沿着他的腿部开始往上缠,令人作呕发寒。九方瑜眉头紧缩,毫不犹豫从旁边侍卫手中夺过弓箭射去。
眨眼之间桅杆折断,旌旗倒地,辽下军愣了一下后立马杀声震天,摆阵欲战。
九方瑜眯眼冷声道,“你便是辽下王,申淮?”腰束玲琅,头戴乌沙,赤练缠臂,正是辽下王,申淮。
“箭术不错,不愧是六艺魁首,不过脾气我不喜欢。”阴柔不失狠厉,申淮抬手,示意大军安静,他拨弄着手上的赤练,勾笑,“既然瑜公子知道我?那现在,你可记住我的样子了?”
九方瑜放下弓,皱眉不语,低声暗骂有病。
他似乎一点不急于攻城,不急不慢道,“六年前我曾到过长安,那时长安是繁华丝毫不逊辽下的不夜城。瑜公子的皎月行我也看过,独爱一句,乐至心至,满园芳华哀地,冰河殇殇……”
他不急,说明胜券在握了。
九方瑜冷声声打断,“你究竟要说什么?别告诉本相,你集结大军便只是来背几句诗,说一堆没用的废话。”
申淮勾笑,“自然不是,本王来,是想告诉你,你的命,归我了。”
说完他便转身回了鸾轿,然后旁边的侍从大喊,“撤军。”
如若他们立马攻城,他兴许还能高兴些,说明时间不够,但若是撤军,打得不紧不慢,只能说明援军很有可能没有收到京城送出去的消息,九方瑜的脸上毫无喜悦,忧虑加重。辽军越是不急,京城只怕越是危险,派去的人大概率已被辽军拦下了。
远山只见一片青灰色,雾霭沉沉,乌云密布,抬头不见光亮。
不过不由九方瑜分心思虑,次日黎明,辽军便开始了攻城之势。
号角声震破天际,直冲云霄,九方瑜回头,周瑾礼贤下士,认真的与司徒长空部署城防,周瑾专心致志,眉宇间除了疲惫,更多的是沉稳与思考,倒是有了几分先帝的模样。内心稍感欣慰,心下又百感交集,仿佛也看到曾经位居东宫,运筹帷幄的周启。
若是周启,面对如此险境,他又该如何应对?
周瑾喊了几声,不见九方瑜回应,便上前将氅衣披在他的身上,道“入了秋,大人小心着凉,你已经守在案台多日,再去睡一会吧,这里便交给朕和各位大人。”
“无妨,说到哪里了?”九方瑜疲惫揉着眉心,大敌当前,怎能安枕,他怕周瑾听信谗言,将计划打乱,所有心血功亏一篑,信不过身边人,更信不过周瑾,辽军已经攻城之势猛烈有序,他焉能安睡?凡事亲力亲为才行。
“辽军果然如将军所言,他们只重点进攻最弱的四门,其他五门皆是边打边撤。”
一如多日都是如此。
“相国大人果真料事如神。”
九方瑜蹙眉,太阳穴突突直跳,又涨又痛,他揉着眉心,“一成不变方才漏洞百出,不可掉以轻心。改变布防,四门为重,但小心五门,尤其是东南,东南离大殿最近,一旦沦陷,被辽军攻占,只怕就为时晚矣。”
“是!”
九方瑜在等,等周启,以他对周启的了解,周启若是知道京城有难,只怕是不顾万难也是要赶来的。辽人骄傲自满,我劣他优,只能避战为先,但辽军打不了持久战,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怕他们熬得不耐烦,攻打五门也不是不可能。
已熬过十五天,怨声载道,损失惨重,裕王援军迟迟未到,百官进言,粮草不足,周瑾脸色十分难看,饭菜都未动一口,大军粮草已被送往东辽,京城,不是毁于战祸,便是陨于粮草。
九方瑜站在高墙之上,低头见硝烟四起,霜雾滚滚,遥望远山入目皆是沉寂之色。八万将士怎抵辽军五十万铁骑,杀出去更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只怕是拖不过大军到来了。难道大周气息将近,命数已定了吗?还是我九方瑜命里该有此劫?九方瑜叹气,沧海幽幽,小小的汴州城当真能困得住周启吗?
终于东南城破,辽军杀上城墙,九方瑜看着士兵死命抵抗,心一横,提剑刺去,百架云梯如蚁攻城,势不可挡,辽军识得他面容,并不敢伤他,九方瑜看着地上的尸首成堆,鲜血四溅,心中压抑着的怒气涌上喉间,咬着牙提剑冲向辽人,对士兵高声,“不许退!给本相死守城门,违抗者,杀!”
越打越多,越攻越猛,九方瑜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辽人的,摇摇晃晃以剑为支撑,他见过战场,也勤恳练剑,应对得还算从容。但他不能回头,不能退步,九方瑜凝神静气,他的身后是金銮殿,退一步,辽人便近一步,辽军进一步,大周便危险一分。
他绝对不会允许他人践踏他的家国,辽下人休想染指我朝半分土地,除非他死。
辽军又冲上来一批,幸而士兵们已经杀红了眼,家国仇恨涌上心头死死支撑,竟是勉强守住了东南。
九方瑜有些体力不支,阿景过来扶住他,焦急开口,“大人不好了,白虎城破了!”
“怎么可能?”九方瑜大惊,死死抓住阿景衣袖,大声质问,“守城的人是谁?白虎最是险要,防守最多,怎么可能被破?”
“是庞尤公子,但是他趁乱造反了!陛下也在那里!”
九方瑜顿时感觉头重脚轻,喊住不远处清查人数的小将军,“林七,我们这里还剩多少人?”
“不到百人。”
九方瑜咬牙,“五十人留守,其余人跟我赶去白虎城!”
可惜,为时已晚,九方瑜带兵赶到时,周瑾已经被庞尤挟持在手,身后正是姗姗来迟的裕王大军。
周启还是来了,一身锦衣雍容华贵,坐在高马之上,睥睨各方。
苏月一身素衣,见到九方瑜时没有什么表情。
周启的目光落在九方瑜的身上,继而眉头一皱,“瑜?”不怪他如此吃惊,毕竟九方瑜从未在他们面前杀过人,也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
“大人?”周启身边的阿容看到九方瑜如此狼狈,以为他身受重伤,惊呼一声,跑了过来扶他。
“无事,”九方瑜推开他,看向庞尤与周瑾,剑指逆贼,冷声道,“庞尤,放了陛下。”
庞尤见大势已去,心中顿时没了主意,但穷途末路之人最容易心生玉石俱焚之勇,他恶狠狠的看着九方瑜,“你当我蠢吗九方瑜,叫他们放我离开,安全了我就放了陛下。”
周瑾面无表情,似乎被挟持这件事没什么稀奇,目光一直锁在周启身上,大抵是在想周启会不会趁机夺他之位吧。
士兵们磨刀霍霍,周启走来拍了拍九方瑜的肩膀,“本王来晚了。”
“不晚,裕王来得刚刚好。”九方瑜冷声,慢慢走近庞尤。
庞尤一惊,刀剑无眼,手一颤差点割破周瑾的脖子,“你干什么?别过来。”
场上所有人都脸色一变,大臣们惊呼不已,“相国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九方瑜,陛下还在他的手中!你这个逆臣想做什么?”
“九方瑜?”周瑾一惊,诧道。
“各位稍安勿躁,听本官一言,不能放庞尤离开,他手上有中书省的情报与还有陛下传送的密奏,一旦放他离开,大周的消息就会泄露给申淮,大周离覆灭也就不远了。各位,裕王殿下也曾入住东宫,有帝师杜允教导,才学,谋略皆不输于陛下,当年若不是先帝一心废储,当今圣上本该是裕王!”
“九方瑜你疯了?!”
“放肆,你简直是大逆不道。”
庞尤咬牙切齿“你住口,休要口出狂言!”
周启抿唇,缓缓举起手中的弓箭,正是对着周瑾。
“哥?”离得近,九方瑜看到周瑾眼中的错愕与哀恸,他痛彻心扉,“多年未见,你还是没有忘记初衷吗?你当真如此恨我?!你还想要这个江山?”
周启冷声,“皇位本来就是我的。”
庞尤本就贪生怕死,空有野心,毫无脑子,见状,顿时自乱了阵脚,眼神四处张望,刀在周瑾脖子边上晃来晃去。
九方瑜见状火上浇油,“庞尤,陛下的命与你的命,一换一,你可一点也不亏啊,裕王!”
周启意会,立马放箭。周瑾眼疾手快手肘一幢,挣脱束缚,周启的箭身也迅速偏向庞尤。庞尤躲闪不及伤到手腕,顿时鲜血直流。
“阿景,保护好陛下!”九方瑜早有准备,将周瑾拉向身后,提刀便刺。
庞尤不躲,脸上的恐慌瞬间变成狞笑,九方瑜皱眉,惊觉不秒,想要收剑撤退,可为时已晚,后背一凉,被人一掌袭来,庞尤也趁机卸下了他的剑。
“丞相!”
“九方!”
“陛下!”
九方瑜顿时吐血倒地,头晕目眩的被庞尤提起来。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场变故,包括九方瑜,他当然不敢相信,因为他记得他身后之人是阿景啊?
他此生最信得过的人,寥寥无几,阿景便是其一,九方瑜幼时捡到的他,脏兮兮却聪明得很,九方瑜一手拿馒头一手拿银子给他选,他拿着馒头不哭不闹,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从此九方瑜便将他留在身边,阿景话少,无亲无故,却有习武之才,九方瑜总觉得他与自己有诸多相似,做事果断,狠厉决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些年,他已将他视若亲人。
只是,为何偏偏是他?
九方瑜晃了晃头,看向阿景却目眦欲裂,哀痛欲绝,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裂开来,不是说此生绝不背弃他的吗?他明明亲口说过的啊?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
九方瑜气红了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目断魂销,四肢百骸痛得失去掌控,他所有的计划在这一刻,都不及阿景这一掌令他措手不及,九方瑜动作迟缓,慢慢抬起眼皮看去,阿景也一副欲言又止,愧悔的望着他。
九方瑜欲哭无泪,鲜血从唇缝中渗出,悲难自控,他一直知道身边有细作,想过司徒长空,想过文衡熠,想过赵宁,想过何岩春,想过所有人,千算万算,都没有怀疑过他。
九方瑜死死握着剑,咬牙切齿,“竟是你?”
悲凉之感遍布全身,整个人颤抖得不行,被人背弃已非初次,可是九年,从来没有人陪他这么长,阿景见证了他的繁荣衰败,每一次他都坚定的站在他的身边,他以为他这为人诟病的一生,至少还有个可以一同垂钓喝酒的人,却不想,他也背叛了自己。
十指不受控制的发着抖,九方瑜面露哀戚。饶是他一向不留后患,但特许阿景,只要他想离开,无需多言,他绝不阻拦。阿景却说他愿意追随他一生,还说等以后他拜相了,帮他督察百官,排忧解难,再也没有人再敢非议他们了。
为何他也要叛我?莫非,我也让他害怕了?
九方瑜死死咬着牙关,将痛意生生咽下去,指尖嵌进肉里,喉间尝到鲜腥的血气,眼中笼罩一层厚厚的灰色,很可笑,他想笑,想自嘲,脸上大概是又哭又笑的癫狂模样,扭曲的不像话。
阿景将刀架在周瑾的脖子上,对着九方瑜开口,沉声“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身份了,大人其实我不叫阿景,我叫公孙景,辽下人氏。”
“公孙啊。”九方瑜轻叹一声,辽下公孙,确实是大姓,申樊公孙,辽下三主。
“被自己养的狗咬了吧?九方瑜,你活该!总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可到头来,还不是栽在我的手里,去死吧。”庞尤嗤笑一声,欲拔刀刺。
公孙景将刀横挡住,冷冷看向庞尤,“不要伤他,王上说过要活的。”
庞尤嘴角一抽,收回刀,“是,大人。”
“裕王殿下,是放行,还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你选吧。”阿景抬眸,冷冷的扫视众人。
九方瑜泄了力气,闭上眼将悲痛掩盖在平静的外表之下。
旁边的周瑾厉声,“放箭!”
谁敢放箭?
若是鱼死网破,周启定然落下个不忠不孝勾结叛军之名,但是放行,又险大周于不顾,怎么选,都是绝境。
周启看向周瑾,薄唇亲启,“放他们走。”
周瑾低怒,“周启,你敢抗旨不遵?别忘了朕才是皇帝,朕命令你们放箭!”
周启转身,周身满是杀气,他厉声,“来人,开城门,送他们离开。”
……
“出了城,你我之间,便是真的生死难料了。”九方瑜与周瑾被绑在一起,周瑾开口,却看起来心情不错。
见鬼。
风木之悲,痛彻骨髓,九方瑜望着慢道长夜,突然有些心力交瘁道,“陛下不妨猜猜,文衡熠会不会来救我们?”
“你的下策吗?”周瑾开口问。
“下下策。”九方瑜自嘲一笑。
“文衡熠是个趋利避害之人,他若是来,说明他有几分胆量与忠诚,若是不来,只能说明他不愿为你冒这趟险。”
长安城很宏伟壮观,红砖绿瓦,宫墙很高,一眼望不到尽头,冷灰色的天斜斜洒洒的,似动似静,出宫的路很长,摇摇晃晃之间,隐约看到月色里泛着盈盈白光,落下来时,四肢百骸皆是寒意。
马车一路畅行,直至城门关闭。
九方瑜垂下头,揉了揉发涨酸软的脖子。
“失望吗?”周瑾探寻他的表情。
九方瑜淡淡一笑,“还好,其实也没有指望过他。”比起可有可无的东西,他其实更在意如何在敌营活下去。
闻言,马背上的人回头,公孙景紧紧抿着唇望向他。
四目相对,九方瑜眸光一颤,攥紧了拳头。
月下的阿景,眼中浮上一片哀痛之色,但只看一眼便已经转过头去了。
竟是再无转圜了,九方瑜呼吸难续,心像被风吹灌穿了一样,除了衣服,他仿佛感觉不到肉体的存在,被风刮过的地方受刑般扯着痛,心脏跳动的地方沉寂得令人害怕。公孙景的背叛比旁人带来的伤害还要痛个百十倍,钻心之痛如蚁蚀骨,沿着血液驻进骨头里面。
九方瑜望着马背上挺拔的背影,锦袍被风吹乱,今天其实并不冰冷,但除了满嘴的苦涩以外,他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皮肉连着骨头都在隐隐作痛,这张麻木的皮肉之下,其实早已经痛不欲生。
“他跟了你多久?”
“九年。”九方瑜淡淡开口,九年,从未有人在他身边待这么久过。
“九年?”周瑾诧异,眼神确认。
他讽刺的重复,“九年。”
黑夜笼罩,寒风呼啸,嘴边的笑容慢慢褪去,九方瑜望着断壁残垣,硝烟四起,寒意遍布四肢,九年,竟是替辽下养了一匹狼,一直深信不疑,信赖至极,最后呢。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九方瑜仰着头望着无穷的夜空,四周空空荡荡的,死寂的夜一点光斑都没有,怎么能一点光亮都没有了呢?九方瑜纳闷,心口一阵阵的抽搐,绞痛,他攥紧了拳头后又松开,如此反复无数遍,不是早就不相信任何人了吗?九方瑜,你不是自诩刀枪不入吗?怎么输得一败涂地了呢?怎么就输了?黑眸染上寒霜,眼底的光被黑夜渐渐的吞噬殆尽,脸上笼罩着无尽的冰霜。
周瑾收回了目光,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闭目养神。
……
九方瑜却没有难过的时间,只想着身陷囹圄如何脱身,他和周瑾分别被关在不同的营帐之中,身边只有一个侍从伺候在旁。
“可还记得我?”申淮一身白衣,缓缓走近营帐,“公孙景一直守在营帐外面,你可想要见见他?怪可怜的,毕竟,你们互相陪伴了……嗯,快八九年了吧?”他讽刺一笑。
九方瑜抿唇不言。
“好吧,不见算了,但你可要记得我,你会记住我的。”
九方瑜见他右耳出缺了一角,似乎是见过,便开口,“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见过一次,说起来也真是凑巧,不过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要拿出来说,叫人挺难为情的。”嘴上说着难为情,还是如实说了。
“那时你还是杜允身边的人,所有人都叫你瑜公子,你京科状元郎,名声大噪,备受追捧。后来有人花钱雇佣我毒害你,被发现后,你的人将我抓住,你看都没看我一眼,就下令将我炼制成毒器,可让我好生伤心了好久……”
小臂粗的赤练吐着蛇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冰凉的外体在他耳边摩挲。
“那人是你?”九方瑜对此事有些印象,因为很少有人蠢到上门投毒这个地步。
“是啊,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人,一心只想着往上爬,我被他们当成奴隶,不,甚至连奴隶也不如,你的人将我打得半死不活,还剩一口气的时候将我扔进了蛇窟里,那里冷冰冰的,就像大人的心一样。”他的手抚上九方瑜的脸,痴迷的危险的打量着他,赤练顺着他的手爬到他的肩上。
“你做什么?”九方瑜一惊,皱眉往后靠去,可被人服了药,顿时浑身绵软瘫倒在床。
“别怕。”他的手缓缓而下,慢慢拨开他的前襟,赤练顺着领口,钻进他的体内,湿黏冰冷的鳞片在他身上游移,舌头时不时的触碰到他的肌肤,九方瑜不由得浑身颤抖,他对没有脚的动物天生惧怕。
“申,申淮……”九方瑜颤声。
申淮恶劣一笑,“好了,出来吧,宝贝,别吓坏我们的瑜公子了,他都快哭了。”赤练钻出来,重新爬上了申淮的手臂,亲昵的碰了碰申淮的脸。
“要杀要剐随你,给樊三报仇雪恨也好,你恨我也罢,杀了我就是,别那这脏东西碰我!”九方瑜怒斥。
申淮闻言,动作有一瞬间顿珠,然后冷冷的看向九方瑜,“它不脏。”
九方瑜一愣。
申淮俯身,一口咬在他的脖颈处,瞬间鲜血直流。
“滚开!”九方瑜吃痛,咬牙,指甲嵌进申淮的肉里,清醒了些,抬手一拳砸在申淮肩上,怒视着他。
申淮好似不觉痛,松嘴,舌头舔舐着九方瑜的伤口,然后眼神定定的看着他,眼里似有哀痛,似有痴迷,十分疯狂执拗。
九方瑜欲开口,他将唇贴近。
九方瑜偏头,冷声“滚。”
申淮不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搂着他,“你这个人连血都是冷的。”
他的手不老实的在九方瑜身上游移,用卑劣的手段折辱他,九方瑜皱眉警告,“申淮。”
他闷笑,然后不知道碰到什么,表情一变,从他腰间拿出齐暮雪的青汉玉,他冷冷看向九方瑜,仿佛是被人抓奸在床的奸夫,“你以前从不佩玉,这块玉是谁的?”
九方瑜自然不能说,冷声,“与你何干?”
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帐外有人来传话了,“王上,出事了!”
九方瑜蹙眉。
申淮将玉夺走,大步离开了营帐。
……
不知时辰,昏昏沉沉中,篝火的噼噼啪啪声将他吵醒。
“冷吗?”申淮又来了,这些时日他总来,估计是怕他闷了,时不时的找他说话,“公孙景这个蠢货,天天守在外面做什么?神经病。”
在他看来,申淮更像神经病。
“齐暮雪来了吗?”九方瑜开口,一语道破玄机,是来了吧,三军汇合,辽军久攻不下,终于拖到齐暮雪回京,现在他们只能准备撤退了。
“瞒不了你,齐暮雪在东辽察觉不对,留了些人手,便率大军赶往了京城。”
见京城危机解除,九方瑜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是避世已久,他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今,“京城怎么样了?攻的下来吗?”
“三王已经赶到,只怕是悬了。”申淮脸上没有了笑,他看向九方瑜,问“你现在,可有开心一点?”
九方瑜没有京城守住的喜悦,也没有辽军打败的哀伤,只是觉得心口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记起,“你给我下了毒?”
“是蛊。”申淮笑,轻轻说道,“叫悲情,你以后若是爱上一个人,他不爱你,你便会钻了心的痛。”
九方瑜笑起来,“我没爱过谁,没听别人说吗,我自私薄凉,断情绝爱。”
申淮给九方瑜披上外氅,将人逼退在屏风上,面孔放大,他闭眼,唇瓣贴在九方瑜的唇上,九方瑜瞬间感觉头皮发麻,一把推开他,“放肆!”
他勾笑,一把钳制住九方瑜的下巴,想强制吻上来,九方瑜挣扎一拳打在他脸上,他一口死死咬在九方瑜的肩上,九方瑜不甘示弱,死死扯住他的头发。两个人都鲜血直流,申淮终于起身,九方瑜推开他,勉强支撑在桌上。
申淮开口,“觉得恶心,不解,还是享受?”“我玩过很多男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跟你长得很像,奇怪,我明明很恨你,却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觉得你可怜。”
九方瑜恶心得够呛,将桌上的茶盏砸向他,“滚!”
……
齐暮雪终于率大军赶来,辽军本就是强弩之末了,连连战败,节节败退。
申淮进门时身上带着肃杀之气,他不由分说就要靠近他,九方瑜被绑在床上动弹不得。
“我们要分开了。”他贪恋的目光落在九方瑜的身上。
九方瑜不说话,希望他早点死。
申淮解开九方瑜的束缚,撕扯他的衣服,将他压在身下,锐利的牙刺破他的皮肤,血液流淌,九方瑜挣扎。申淮恼怒重重扇了他一耳光,九方瑜感觉脑子一片空白,申淮掐着九方瑜的脖子,逼迫他吞下药丸,然后毫不留情的啃咬着他,九方瑜气急,被赤练紧紧缠住他的脖子,赤瞳冷冷的看着他,申淮欲扯开他的亵裤。
九方瑜浑身一颤,厉声“申淮!”
申淮欲继续,却见寒光一闪,一把锐利的刀横档在他与申淮中间。
公孙景紧紧抿着唇,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九方瑜。
九方瑜咬牙恶狠狠的瞪着二人,嘴角渗出血,不知为何,他很不想被公孙景看见这副狼狈的模样,大概从前在他面前风光霁月惯了,一时竟觉得十分受辱。
申淮也顿住,冷着眼缓缓看向公孙景,接着,恼怒的咬牙切齿,“公孙景?”
“王上,再不走没时间了。”公孙景开口。
申淮冷哼一声,觉得没意思,起身,“本想让你死在我身下的,看来我的希望又要落空了,既然如此,公孙,就由你亲手送他上路吧。”说完申淮甩袖离开。
九方瑜不堪受辱,若是被申淮玩弄与身下,他倒宁愿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就算活下来,无论是死在辽营,还是回到长安,被人亵玩的耻辱定让他生不如死,申淮阴狠残忍,知道他最在乎的无外乎的就是那一身皮囊与傲骨,所以想毁了他。
四周很安静,狂风肆掠,刮起营帐的门帘,呜咽的呼啸声穿过耳膜,寒意顺着帘子刮进来刺穿他的身体。一直以来,公孙景都只是在帐篷外面远远的观望他,所以军中派来的暗杀都被他挡下,九方瑜知道他悔愧,但更知道,背叛他的人都不可原谅。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营帐里静得落根针都能听得见,谁也没也开口。
九方瑜看向他,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杀了我去领赏吧。”
阿景迟迟不到动,目光含了月色的冷寒,泛着银光。
“怎么,现在不敢了?”九方瑜嗤笑,其实也不过是垂死挣扎,在营的这些日子,他其实快要疯了,周瑾生死未卜,申淮时时折辱他,敌人内部的暗杀都令他心力憔悴精疲力尽,看着脖子上的咬伤添了又好好了又添,申淮百无聊赖的玩着,他却只觉得无比恶心。
公孙景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抿唇将一枚药丸放在桌上,替他穿好衣服,抹掉嘴边的血迹,半跪在九方瑜面前,轻声,“我要走了,这是解药,不出三个时辰你就可以行动自如了。”
后阿景又自嘲一笑“周瑾没死,在你右前方的营帐里面,只是我不能待他太好,放心吧,只要他不死,大周就没人敢让你死,阿瑜,对不起。”
他的声音颤抖着,哽咽着一把将九方瑜揽进怀里,九方瑜没有力气,想推开他,可最后,也只是垂着眼睛不看他。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
“我不能带你走了。”他开口,又补一句“也许,你此生都不会再遇到我了。”温柔得都不像他了,泪水跟泄洪一样,噼里啪啦的打在他的肩上。
不知怎的,九方瑜见他如此,一时也失去所有的脾气,那些恨没由来的消失了,竟然有些舍不得。看着他悲痛欲绝,泣不可仰的模样,九方瑜摸了摸心脏,那里似乎也感到了一丝哀伤,这一刻,好像恨也好,怨也好,突然都怪罪不起来了,只想他平平安安的走,离开自己,离得远远的,隔着那种巍峨的大山,死生不复相见。
在他是阿景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可走出这营帐后,世上便再无阿景,只有辽下公孙氏,公孙景了。
相府的阿景,再也见不到了。
九方瑜侧头,烛火摇曳,火光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很多人,杜允,周瑾,周启,阿容,齐暮雪……不知怎的,眼眶突然有些温热,九方瑜抬手,指尖触到一片湿润,炙热而又滚烫。此刻,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些能理解当年齐暮雪为什么执意开城门,带兵下去救人了。
身边的人已经离开很久,九方瑜摸着冰凉的泪,失神许久。
待大军撤退,四周寂静一片后,九方瑜才披着公孙景的氅衣从营帐走出来。浓雾笼罩,狼烟未烬,寒意袭来,大马声逼近九方瑜看见齐暮雪一身黑衣端坐马上。齐暮雪也很快发现了他,剑指喉间,冷声问,“陛下呢?”
九方瑜指向不远处的营帐。
齐暮雪扫了他一眼后便赶去了营帐,他身后的士兵也打马赶去。
九方瑜微怔,踉跄跟在他们后面。
半晌后,齐暮雪将周瑾用氅衣包裹着抱了出来。那一刻九方瑜以为周瑾已经死了,他顿时头皮发麻,以为公孙景再次骗了他,九方瑜浑身颤抖,顾不得其他,连忙跑过去问,“陛下怎么样?”
“不用你操心!”齐暮雪拧眉怒吼,一脚踹开九方瑜,怒吼,“陛下如今生死未卜,你在辽营却是锦衣暖帐的待遇,九方瑜,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不然,陛下一日未醒,你便一日难洗脱勾结叛军的罪名,滚开!”
九方瑜呆愣在原地。有人想要走过来扶他,“丞相大人,你还好吗?”
马背上的齐暮雪厉声,“让他自己走!谁敢扶他,军法处置!”
九方瑜抬头,有些茫然的看向齐暮雪,张了张嘴想开口解释,可,事实就是如此,同是被俘虏,国君受着罪生死不明,而臣子却是被人好生对待着,任谁都会怀疑,九方瑜攥紧拳头,沉眸,亦步亦趋的跟在他们后面。
本以为是秋末,可一抬头,黑沉沉的天际竟已经开始飘雪,一开始是细细碎碎的,后来越来越大,他不认路,马蹄印很快被大雪掩盖,九方瑜迷茫的站在大雪之中,头似被人重击,突然吐血失去意识。
九方瑜是被冻醒的,旁边依偎着一只小鹿,它的腿被冻在雪里面,被他的动静吵醒后,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九方瑜慢慢爬起来,用匕首将雪刨开,将它放了出来。
九方瑜拍了拍它的背,脸上无悲无喜,淡淡开口,“快些离开吧。”
白茫茫的一片,只见一望无际的雪山,来时路,已无路。
九方瑜紧了紧氅衣,颤抖着亦步亦趋的往前方走去,从前他只知长安雪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却从来不知,长安的冬竟是这般冷烈,每一步都走得窒息。
小鹿跟在他的身后,九方瑜驱赶它几次都不见它离开,索性生气,“别跟着我,我很可怕的,我是坏人!你离我远些。”
它听不懂,九方瑜也不管它,自顾自的寻路。
眼看天色渐晚,一人一鹿早就饥肠辘辘了,九方瑜对着鹿咽了咽口水,最后见它嗅了嗅,啃食一棵树的叶子,九方瑜轻叹一声,也随它吃树叶果腹,嚼了很久也难以下咽,吃了很多雪才勉强咽下去几口,幸而这树叶不苦,不然他定然是早早要饿死在这山头了。
“为何一路跟着我,你也被同伴抛下了吗?”自然无人响应,九方瑜淡淡一笑,看着自己被冻得发紫的手掌。
“若是我走不出去了,你也要记得往前走,一直走,总会走出去的。”
不过也是幸运,前面便有一个山洞,里面竟然还有人住过的痕迹,九方瑜没做他想,直直栽倒在草席上,鹿也靠过来挨着他睡下,他这下闭眼休憩。
第二次,出了阳光,雪化了不少,九方瑜难得松了口气,山路崎岖些但总比大雪中行好多了。
小鹿一路跟着,他歇息的时候,它就会凑过来嗅他,九方瑜轻笑,“放心,死不了,我可是大周的丞相,待陛下醒来,就会有人来寻我,到时候我带你出去,去相府过好日子,你不用自己找树叶吃,每日都会有人给你备吃的,不必再受冻受苦了……”
第三天,又下起了大雪,树叶被吃光了,本就只有一小丛,现在,只剩光秃秃的树枝了,小鹿进来时,将树叶叼了一些回来,九方瑜轻笑,摸了摸它的头,“我不吃叶子,你吃吧。”
第四天,它一去没再回来,九方瑜走出去,看到四匹狼在撕咬它的身体,前些日子还活蹦乱跳,完整无缺的身子,现在只剩一副残躯,腰身以下血肉模糊,被啃食得差不多了。那双大眼里已然没有了灵光,空洞洞的,好似,已没了呼吸。
他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扑过去,只记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失去了般,不受控制的想发火,他气得浑身发抖,虽知弱肉强食本身生存之道,可他不想它死。九方瑜愤怒举刀刺死了其中一匹,然后将狼赶走,横挡在它的前面,三狼以为他是夺食的,都有些警惕的盯着他。
九方瑜抹了抹刀,嘶吼,“滚开,滚!给我滚!”
嗓子扯着痛,身上更是难受,但不知那突如其来的悲伤从何而来,仿若河面上风平浪静的小舟终于被波涛打翻了,只是死的不是自己,而是他身边之物,看吧,早说不要挨他太近,被波及了吧。
三狼固执不走,九方瑜缓缓起身,低骂着“畜生!畜生!”
九方瑜握紧刀柄,三狼朝他扑上来,九方瑜毫无防备,只能以身诱敌,一匹想要咬住他的手腕,快刀毫不犹豫刺下,它立马呜咽断气,剩下两匹趁机也冲上来,一个咬住他的手,另一个则死死咬住了他的右腿,九方瑜低吼一声,一刀插在前狼的喉间,后面的狼死咬住他的腿甩头后退,九方瑜踉跄倒地,在雪地上挣扎,他低骂,“该死。”
被咬着腿拖行,骨头连着筋骨泛着痛,这畜生确实聪明,想耗死他。九方瑜咬牙,突然抓住一捧泥雪扔向它的眼睛,狼顿时松了些口,九方瑜趁机一脚蹬开它,爬起来,不顾伤痛,大喊,“来啊,畜生!”
它奋力一搏,直奔他的脖子,九方瑜侧身,一刀插在他的喉间,热血撒了一地,胜负已分。
九方瑜拖着身体,走过去抱住小鹿,他已身疲力竭了,大概气数将尽,葬身雪海,不过不知怎的,他竟然感觉到十分的释怀与痛快,九方瑜将氅衣脱下盖在鹿的身上。
若这便是他的命,那或许,他可以做主自己何时死,九方瑜认命的闭上眼,举起短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突然,一疾马蹄声传来,九方瑜缓缓睁开双眼,眼前却只见白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这个声音……九方瑜手中的短刀滑落,眸光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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