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险象环生目录

第11章险象环生

“大人,齐府的线人传来密信。”蒋方走进来把信交给九方瑜。

九方瑜接过打开信慢慢扫视,半晌后不咸不淡道,“云香案才刚有点眉目,他倒是悠闲。”

“说是司徒公子亲自去请的。”

“司徒墨?”一旁的陆羽笙冷哼一声,接话,“春汛发洪冲塌了兵库,毁坏了近半的武器和图纸,此时出游莫不是嫌被参的奏折少了?”

九方瑜点头,将密信递给陆羽笙,“你觉得他这是何意?”

陆羽笙看着信陷入沉思,半晌后开口,“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们二人从前也常常出去喝酒,司徒墨进了兵部以后二人之间的来往便少了,多秋之际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怕是密谋什么对你不利的事。”

九方瑜抿茶,并未开口。

陆羽笙看向他,接着开口,“不过他们为何笃定你会去?这不明摆着是鸿门宴吗?而且当着众人的面,他们还敢当街杀人不成?”

一旁的蒋方走过来,对陆羽笙行礼解释,“二公子,是相国接了帖子,把行踪泄露给司徒公子的。”

陆羽笙愣了愣,看向九方瑜,眉头微微皱起来,“阿瑜,你这是为何?”

“我想确定一件事。”

“何事值得你如此冒险?”陆羽笙皱眉,沉声,“你与齐暮雪明争暗斗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早就一清二楚吗?哪还需要你以身试险?”

九方瑜招手示意蒋方退开,“若只是齐暮雪我倒也不必如此了。”

陆羽笙也突然顿住,犹豫道,“莫非此事与云香案有关?可朝中除了齐暮雪,还有谁能置你于死地?三王?不太可能,裕王郅王明哲保身作壁上观,难道是漓王报复?”

“不是漓王,”九方瑜摇头,“还有一个人你没算进去。”

陆羽笙倏然瞳孔紧缩,“你是说,那位?”

“怎么可能?”陆羽笙紧皱眉头,“陛下与齐暮雪……”

“先前我也不太相信,”九方瑜勾唇,“齐暮雪倒是提醒我了,原来,一直想打破平衡的不只有我一个,重头戏在后面。”

“他会有那么好心?不会是另有所图吧,”陆羽笙忧心忡忡,“我们的胜算岂不是更小了,斗得过吗?”

“斗不过,”九方瑜淡笑,“但是有那个人在,我们也输不了,放心吧,就算你拜不成相,只要你我一心,这一局亦能全身而退。”

“阿瑜口中之人是谁?”

“一位民心所向之人,日后你便会知晓的,如今我来执棋掌局,待你羽翼丰满之时,他们便你与之较量了,”九方瑜安抚,“周瑾做事有顾及,极力提倡仁政是好事,因为有时候手段也是一种束缚,他必不可能真的动我,我只是要确定周瑾真正的执的棋子是哪颗而已。”

这说一半藏一半,陆羽笙也猜不透这世间能比天子更得人心的人是谁,只隐约觉得心口有些悸乱,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提醒“还是小心为上,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九方瑜接话,“嗯,毕竟司徒墨是个变数,要他研究火器还行,要是参政,只怕是十天也给不出一个法子,就要看他能悟得周瑾几分意思了。”

“齐暮雪也不得不防,阿瑜可要我做什么?”

“叫你过来便是为此,你先静观其变,毕竟他们兄弟一场,我不确定齐暮雪会不会动手,此番再惹怒他讨不着什么好,届时我晚点过去,蒋方先与你会合,他们有所动作了你们再过来。”

“你一人我不放心。”

“司徒墨是直肠子,不会耍什么阴招,”九方瑜替他斟茶,“放心吧,死不了。”

“阿瑜……”陆羽笙无奈又幽怨,他最不愿九方瑜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些话,明明知道自己危险,却总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人固有一死,我树敌无数,免不了的,若真到了那一天,你也得把自己的路走好。不是说了吗?你我之间你要选自己,”九方瑜面色如常,表情可谓是淡然自若。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袖中的手握成拳头,因用力微微发颤,陆羽笙从他脸上移开目光,半晌后,声音低哑道“我知道。”

见他情绪低落,九方瑜在心里轻叹一声,羽笙待他终归有几分忠心,只是在这官场浮沉久了,深知人心易变的道理,漆黑的目光朝旁边的下人示意。

待人退下后,九方瑜饮下茶开口,“我听闻近日你与那沈筠走得很近。”

陆羽笙点头,尚处在难过之中,目光虚虚的落在茶盏之上,没抬起来。

“沈筠崭露头角便颇得盛宠,自身也是不骄不矜,可见此人是有些才能的,你带他一起去吧,毕竟同窗一场,日后也可与互相扶持,让他助你稳坐青云台。”

“他能做什么?”陆羽笙不赞同“人多眼杂的,我怕有心之人龃龉。”

“我倒想看看谁敢挡你我的路,这朝堂,我虽不能只手遮天,但除了那几个疯老头和齐暮雪,也没几个人敢参我,开罪我可不是什么好事,”九方瑜目光如雪寒光泠泠,他看向陆羽笙,“你怕了?”

“嗯,”陆羽笙轻声,忧心忡忡的看着他,“我怕,你只身涉险我怕你受伤。”

他眼眶微红,声音却平缓轻柔。

九方瑜一怔,继而抿唇冷硬道,“优柔寡断怎成大事,我不以身入局,如何能钓到大鱼,莫要有妇人之仁。”

“那我换你去成不成?”

“你有何资格换我?”九方瑜起身,心里恨铁不成钢,面上更是拒他于千里之外,冷声,“周瑾与你都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要是有他八分城府我便也足矣了,如此扭捏犹豫,你的拜相之路必被他一手折断,他会是你最大的对手,你且看好我如何做的,以后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我知道了,”陆羽笙哑声,望着九方瑜冷漠单薄的背影,眼里有自嘲亦有伤怀。

春花烂漫,入目如画,碧波之上的帆船慢慢而行,悠扬的琴声与游子们的欢快交谈声交织在一起,倒是一片祥和之景,因之前大雪封山,陛下特下旨开恩,让封地的王爷都留到了开春。

苏月替周启斟茶,感慨“以前的鼓花楼可谓是宾客盈门,日进斗金,前些年被大火烧得只剩些残垣断壁,想不到短短几年时间竟然建得如此宏伟,人来客往,犹似从前。”

“倒是用心了,”周启看过去,见客栈娘子一边拨弄算盘记账,一边同人说笑,模样有些眼熟,他问,“那女子是谁?”

“殿下不记得了?秦召云,一年前嫁到司徒家做大娘子,虽然秦家没落了,但这女子一身本事,家中的生意全靠她撑起来了,京城的人都称她为秦娘子,许多女子都以她为榜样,学她不拘男女婚嫁,一心行商。”

“女子生存不易,她倒是有些气魄和胆识,周瑾大力提倡以“仁”治国,摒弃士农工商思想,利用休养生息之策过渡,知道审时度势,切中事理,这女子非是等闲之辈。”

“正如殿下所言,这秦娘子不是一般女子,有些不为人知的趣闻轶事,”苏月轻笑,“听闻她嫁进司徒家前还有一情郎,正是礼部郎中沈筠的弟弟。”

“哦?那这司徒墨如何敢娶她?”

“自然纠结,但司徒家情况复杂,这秦娘子司徒墨不娶也得娶,是那秦娘子不想嫁,不屈于那一纸婚书,僵持了足足半个多月,秦娘子才松口,不过不是威逼利诱,而是秦娘子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那情郎也就是沈家二公子,是个德行不一之人,仗着肚中那点文墨,身边莺燕不少,秦娘子知道后才毅然选择嫁进司徒家,自此一心铺在生意上,听说司徒家的生意也交由她经营。”

周启称赞,“不为他人作嫁衣,独自芬芳自成诗,这女子当真厉害。”

苏月笑,“这些趣闻轶事还有很多,待我慢慢讲与殿下听,我知道殿下在皇城待得腻烦,陛下虽对殿下态度强硬,但也非并蛮不讲理,此处清幽,可纵览景观全局,殿下不必担心有人打扰。”

“有劳了,”周启轻笑,目光朝河面上看去,碧波好景,波光粼粼,太阳洋洋洒洒的洒在河面上,像是为其渡了一层金光,小舟片片如通天的古稀之木落下的绿叶,美不胜收。

“那是?”半晌后周启的目光落在一夜小舟之上,薄唇轻启,“陆羽笙?”

苏月也看过去,点头附和“是他,素日傲才视物笑里藏刀,可不像是有如此雅趣之人,天子恩宠,亦有几分才干,但相国大人亲手教出来的人,手段定是不敢恭维……”冷声。

“到底朋友一场,以后不与他来往便是,莫要置气,”周启的目光又重新落在陆羽笙身上,面色却有些异样,“九方从未在一个人身上耗费过这么多心血,难道,他想扶他称相?”

“大概如此了。”

“他身后那人是谁?”周启又问,见一青衣男子从船内走出,两人交谈,脸上皆有笑意。

“咦?说曹操曹操到,那人正是方才说到的礼部郎中沈筠,”苏月看去,“他们二人竟有如此私交?”

周启收回目光,神色淡淡,“倒有几分九方的模样。”

“看着身形是有点相似,私下官员都打趣,传他是小九方,借机暗讽相国,不过就是过过嘴瘾,沈筠此人擅长卖乖讨好,不过得了些小恩小惠便上赶着巴结讨好相国,想来是不了解他,”苏月勾唇,“这陆羽笙也是忠心,比起司徒长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听说在他面前决计不能说半句相国大人的不好,据放出来的消息,齐大人正审着的那几位割舌的宫人便是出自他手。”

“倒不似外表看起来的那般无辜纯善,”周启皱眉,收回目光,“周瑾插手九方与齐暮雪之争,虽不知偏向谁,但现在这几个宫人落在齐暮雪手上,要是供出陆羽笙,九方便危险了。”

“正是如此,”苏月点头,“依我之见,云香案便是冲着九方大人去的。”

“也不知九方意识到没有,他那般聪明,想来是有应对之策的。”

“殿下可是有了主意?”苏月看向周启。

“虽手法一致,但只要陆羽笙长了脑子便不会对后宫之人动手,此事看起来蹊跷,毫无头绪,但有时候最不可能之人便最有可能,为何宫人的口能撬得开,而云香小姐的口却撬不开?这天下,又有谁的秘密最不能说?”

“殿下的意思是,陛下?”

“嫔妃出事,作为最不想看到陛下有子嗣的人,人人的目光自然都会落在三王头上。漓王尚在封地没有机会,我在陛下眼皮底下,有他作保亦可洗脱嫌疑,而郅王聪明早把实权交了出去,扮猪吃老虎,案子僵住,也就没人注意齐暮雪会将割舌的宫人抓去提审,那试问齐暮雪又是从何知道的消息,将两波割舌的人联系到一起的?若非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常年在外的齐暮雪如何能在皇城中先九方瑜一步将人抓起来的?”

周启拨弄窗花,慵懒随性,继续道“要知道,最熟悉这皇城之人,可不是他齐暮雪。”

苏月点头,“可陛下为何要如此做?这对他有何好处?”

“君臣二心,注定是要撕破脸皮的,九方啊,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简直是找死,你猜他敢不敢再踏出一步?”周启轻叹,饮下冷茶。

“照着相国那性子,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只怕不会善罢甘休的”苏月叹息的摇了摇头,半晌后看向周启,“殿下觉得九方大人会如何破局?”

周启垂眸,“我又岂会知道他的心中所想,或许会找个替死鬼顶罪,又或许除掉那几名宫人来个死无对证也说不准,若是如此,那就是真的自断退路了……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哪怕腹背受敌,草木皆兵,他仍然会选择一条路走到黑的,这才是他,执着得令人头疼。”

“这一局本就不公平,”苏月抿唇。

“君君臣臣,何来的公平,没人斗得过天子,我若是周瑾,只怕也不敢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周启端着茶水的手微顿,垂眸,“只是,我可能没周瑾下得去手。”

“嘶,若这一局不是九方起的手,周瑾想做什么?”周启放下茶水,想到什么了,“这一局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苏月诧异,“殿下的意思是?”

周启直直的看向他,“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可以串联起来的吗,从你我入京告知司徒长空真相司徒与九方决裂开始,九方便已经立于下方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九方无法信任看守嬷嬷的司徒,将嬷嬷转移时被人横插一手,九方没了筹码肯定会派人截杀齐暮雪,计划败露,齐暮雪报复回去,然后便是与九方脱不开干系的云香割舌案,你不觉得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九方往悬崖边上走吗?苏月,或许从我带你入京开始,这局棋便已经开场了。”

“我们为陛下做了嫁衣?”苏月震惊不已,手中茶水不稳洒去大半,桌上茶香四溢,苏月一边回想一边擦拭茶水,半晌后一摸额头,发现额间竟渗出几滴冷汗,诧异之余,他庆幸道,“环环相扣,算无遗策,陛下当真有几分先帝的模样了,幸而陛下没有真正的记恨过殿下。”

“你怎知他没有算计过我?”周启冷笑,望向灿烂美好的景致眼中尽是苍凉与痛恨,“我也佩服他有如此过人的心计,明明恨我入骨,为了贤君的名声,仍然能假模假样的同我谈笑风生,实则处处凌辱,百般折磨,他待我哪是你们看着的那般好?”

“殿下?”

周启抬杯饮恨,一想起周瑾对他讨好的模样,顿感胃中翻江倒海,皱眉冷声,“虚伪,只令人我只觉得恶心。”

后知后觉的想明白,周启只觉得毛骨悚然,这是除了九方瑜以外,他第二个如此忌惮和恐惧的人,而那人却在他来时像个没事人一样,叮嘱他与九方瑜叙叙旧,他怎知九方会来?是想在利用他混淆九方的视听,还是想报复他?

杯盏落地,摔得四分五裂,“苏月,我们都被骗了……”

苏月红了眼眶,轻唤,“殿下……”

失魂落魄的抹了一把脸,周启开口,“上酒吧,茶水太淡了……”

他轻声,“好,我给你倒。”

……

酒不醉人人自醉,天色渐晚,酒盅见底,空了一罐又一罐,醉人嘴里却重复着那些絮叨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时哭时笑,状如疯魔,哪还有皇家贵胄的模样,分明是个酒蒙子……

苏月制止,从他手中夺去茶盏,“殿下,够了,你不能再喝了。”

“也罢,没意思,”周启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扶着茶桌,双目赤红,滴酒未进,却好似大醉一场了,“苏月,好没意思,原是我糊涂了,什么明君,什么弟弟,原是我自欺欺人!那明明就是一个骗子,欺人太甚。凭什么?你说!凭什么是他?皇位,丞相,百官这些通通都是我的!凭什么给他?”

“父皇,你偏心……”醉人如泣如诉,满腔不甘,最后竟是一头栽进了酒瓶上,不省人事了。

“殿下!”苏月连忙跑过去查看。

……

春景欢乐,待热闹褪去九方瑜才独自榻上凭栏,四周皆是古色古香的竹栏杆,蒋方走来,“大人,齐大人与司徒大人进了主楼,我们的人怕暴露没敢靠太近。裕王也来了,刚刚离开,看样子好像喝醉了。”

“喝醉?”九方瑜目光微垂,周启骄傲了一生,做了裕王之后便再也失去了所有的斗志,也鲜少露面。想当年,他二人志同道合,意气风发,一起共谋大事,从登庸纳揆,封侯拜相到法纪严肃,内政修明,又从断烂朝报说到明章之治,从谏如流……谁能想到从前不知失意二字为何的周启如今会与烂醉如泥四字沾上了边。

蒋方解释,“应是偶然,回去时身边都只有苏月公子一人随侍。”

“想来是宫中烦闷出来散散心的,退下吧。”去日不可追矣,九方瑜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收回目光专注面前的棋局,同时手握着两方棋盘,落下一枚黑子。

“是。”

屋内如针落震耳般安静,那张敦默寡言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冰寒,眸子静静的落在困死的黑棋之上,只余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待他从棋盘上移开目光时,夕阳的光已经从亭间照射在他的半张脸上,眸光陷进阴影里面,叫人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九方瑜走出亭台,站在凭栏处眺望。

心中纵有千头万绪,最后只能轻叹一声,声音散在风里。晚风肆虐,吹起衣袍,九方瑜正要离开,亭中有人喊他,“大人?”

掀起冷漠如霜的眸子看去,无声质问。

那人一惊,连忙走过来行礼,“方才在船上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真是相国大人。”

九方瑜没动,轻轻嗯了一声。

沈筠能感觉到四周的冷空气,知道相国现在心情不好,不应该进来,沈筠在心里给了自己几个巴掌,面上犹豫要不要进来。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忐忑般,九方瑜开口,“沈大人和谁一起来的?”

相国怎么知道?沈筠微怔,还没反应过来开口,又听见九方瑜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罢了,你现在可是在忙?”

都在这里闲游了,哪敢说忙,沈筠连忙摆手,抬起头,“下官不忙,大人有事情要交待?”

“无事,先起来吧,私下不必讲究这些礼节,”九方瑜瞥他一眼,从桌上拿起两壶酒,递给沈筠,“喝一杯?”

沈筠诚惶诚恐的接过,看着夕阳下只身一人的九方瑜,他的第一反应是庆幸,庆幸自己在这里也能遇到九方大人,还被他有礼相待,沈筠顿时喜上眉梢,不过,沈筠微瞥他一眼,相国怎么只身在此,身边连个喝酒谈心的人都没有,是瞒着旁人过来的吗?他不敢多加揣测。暗想,也是,旁人怎懂大人的辛劳与付出,只一味中伤污蔑大人舞弊弄权,小人之心也,思及此,沈筠慢慢走过去,小心翼翼问,“大人可是在为云香案一事烦忧?”

九方瑜望着远处岸边高飞的燕子,摇头,“不是。”

“那大人为何如此苦闷忧愁?”

九方瑜侧目,诧异,“有吗?”

沈筠点头,“大人眉头都皱成一团了,可见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九方瑜不语,回身落座端起酒一饮而尽,残阳如血,似那撕碎人躯体的魔鬼,一点点蚕食着他周遭的温度,明明是夕阳倒映出的红,却如他眼里流下的滴滴血泪。

茶盏中的倒影,他面上明明无悲无喜,沈筠却说他一脸苦愁,九方瑜开口,“我只是埋怨自己来得太晚,没亲眼看到这盛名天下的早春之景罢了。”

“这倒无事,据主家说一年办一次,日后大人有的是机会来看,”沈筠轻笑。

“日后?”他轻笑,声音低哑得散入风里,宛如呢喃,他说“还有几个日后?”

沈筠一怔,以为听错了看向他。

九方瑜端着酒起身,朝最栏杆前端走去。只身站在凭栏最外面,狂风疯狂的卷起他的衣袖与墨发,仿若将他的身体摔来扯去,他就那么安静的站在那里任由其席卷,夜色慢慢降临,他亦慢慢融进黑夜之中,那微微垂侧着的身子那般清瘦,低垂的眸子是那般可怜无依。

沈倦心情沉重的看去,他猜大人此刻大人定有很重的心事,但原因肯定不是那扰人的景色。

“大人,”沈筠面露担忧,目光落在没有凭栏的尽头处,竟是毫无遮拦,沈筠顿时有些紧张,颤声提醒,“你退后些,那里没有护栏!”

“无事,”他轻声,又走了一步。

他每往前走一步,沈筠的心就跳到嗓子眼一次,想死的心都有了,相国要是在他面前出事,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心如死灰的又喊,“大人……”

九方瑜斜靠在侧栏处,轻声吟诵,“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声音沙哑带有磁性,却是被雾气笼罩般轻得不能再轻。

沈筠一怔,竟是无言以对。

不远处的楼台上,司徒墨与齐暮雪喝着酒,此处高悬,视野开阔,底下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们却可以一览全景。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二人听见。

齐暮雪坐在窗边,仿若未闻饮下一杯酒,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司徒墨则是嗤之以鼻,酒意已经上脸,他犹不觉般道,“酸腐。”

残烛在点点星火的映照下显得十分苍白惨淡,风一起,晃晃如折腰。

齐暮雪看他一眼,轻声,“你醉了……”

司徒墨从桌上摇摇晃晃的起身,拿起酒瓶朝外面走去,走到门边却突然不动了,他扶着门框侧过头看过来,声音沙哑,“暮雪,你这一生刚正不阿,行的端坐得正,身边居心妥测之人更是少之又少,我们兄弟一场,一起长大,一起为官报效朝廷,我想知道,对他,你当真能做到无愧于心吗?”

齐暮雪整个人陷入黑暗里,月光结成霜针,刺入他的胸膛,他侧目,“是你自己想问,还是替别人问的?”

司徒墨顿了顿,抿唇,“我亦好奇。”

“答案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吗?这么不自信,”嗤笑声传来,“在他面前,你连说谎都不敢吗?”

“是啊,”司徒墨垂下头,自嘲一笑,“我这一生都身不由己,讨好了无数人,如今连份体面都没有了。”

“不怪你择良木而栖,只是,缘木求鱼悔之晚矣,司徒,你与我兄弟一场,我不愿与你兵戎相见,但你得清楚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最虚伪的,你的一念之差,要舍弃的不只是你自己。”

“我知道,我是司徒墨,但我更是司徒家家主,万世基业,代代簪缨,不能毁在我的手里,我真的,身不由己啊……”

“身不由己这句话我听很多人说过,先帝,家人,朋友,俘虏,囚犯,谁都在说,谁都没错,都是自己选的路而已……你也没错,你只做了一件大多数人都会做的决定而已,对吧?你连安慰自己的借口都找好了,又哪舍得怪自己,若真的心如磐石又怎惧一夜风雨,司徒,路是自己选的,结局自然也由你一手酿造,别总问别人你该怎么做,你要摸自己的心,问问它你这样做对不对。”

身形一晃,司徒墨淡淡开口,“你这话不也有偏私吗?我为国效力有错吗?为家奔劳有错吗?九方瑜难道就不无辜?他杀的人难道都该死?你不也睁只眼闭只眼这么多年了,我就问你,我若是与他为难,你会帮谁?”

“我只能保证不插手,至于他无不无辜与我无关,他做了错事,律法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但你若是做了别人的刀,我比任何人都要惋惜你的造诣之才被这官场埋没。”

“如此吗?”司徒墨有些失望,自嘲一笑后转身离开了。

齐暮雪看着他离去,眼里的落寞与难过也藏不住,与挚友过往的经历似乎还历历在目,但却已经分道扬镳了,齐暮雪轻叹一声,所有的感慨都掩盖在手中的这杯酒里,一饮而尽,却是苦涩难言。

……

司徒墨走出阁楼,竹影斑驳,清风徐徐,他从拿出圣旨,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朝身边的羽林军开口,“动手吧,动静别弄太大。”

羽林军统领孙亓,“是,大人。”

……

另一边的九方瑜已回房间,手中端着热茶,略一思索后落下一枚白子。

沈筠安静的服侍在侧,虽说与陆羽笙结伴游船,但相国大人来了,他们今夜注定是不能再会面了,沈筠有些心不在焉的落下黑子。

九方瑜见他落子杂乱无章,脸上表情更是无心于此,顿时也失了兴致,放下棋看向他,“沈大人今夜有约?”

“大人我,”沈筠语塞,正想着如何解释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砰砰砰,客官打扰一下,我们是来送酒的。”

九方闻声蹙眉,蒋方不是粗心大意之人,酒水早已备齐,此刻来人怕是来者不善,九方瑜眯了眯眼睛。

沈筠看了一眼九方瑜,欲起身回答,九方瑜拦住他,低声,“不是我的人,只怕来者不善,你先躲起来。”

沈筠感激之余也担忧他的安慰,开口,“大人,那你呢?”

门外之人催促,“客官,你还在吗?不说话我就进来了。”

“刀剑无眼,顾好你自己,”九方瑜开口,瞥了眼四周,此处人迹罕至,只怕要到河下去叫人才行了。也是巧,他的人刚撤去,便有人找上了门,只怕是落入的圈套了。前些日子放出消息的人说齐暮雪会来,想来应是噱头,第一手消息都是蒋方给的,他今日的行踪也只有几人知道,此事需再定夺。

“好,那大人你自己小心。”沈筠惊慌无状之下,顺从的躲进暗室里面。

九方瑜说罢对门外之人开口,“方才睡着了,进来吧。”

门外之人早就急不可耐了,走在最前面的蒙面刺客推开门,环顾四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察觉不对劲时欲撤退,却被躲在门边的九方瑜用梅枝一刀封喉,刺客血溅当场,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将尸体推开,顺手夺去刺客的刀。

“阿星!”身后刺客围上来,怒声,“九方瑜,今日我等必砍下你的脑袋下酒!”

“一颗脑袋怕不够你们分,不如说说是谁让你们来的,本相让他来为你们陪葬如何?”九方瑜面无表情的抽出刀,与之相持。

“竖子猖獗,找死!”五个人闻言怒目而视,杀气腾腾,冲上来对他就是乱砍。

几人虽被他激怒,出刀有力,步步杀招,可见是训练有素的老手,只是这刀法太过熟悉……他是会一点武功,但在行家面前说是花拳绣腿也不为过。

刀光剑影之下是惊心动魄的打斗,沈筠躲在暗处又惊又怕,但不敢出去,能清晰的听见刀锋相撞时刺耳的摩擦声,以及皮肉被割开的闷哼,他心中焦虑,担忧相国安危,但深知自己不可出去,否则便是拖累他,只能咬着牙继续等着。

几十个回合下来,刺客身上就几处他投机刺去的伤口,他自己倒是狼狈不堪,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身上已有几十处伤。

“哟,九方大人不是伶牙俐齿,很能说会道吗,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了?”为首之人笑起来,站在他的身后,想偷袭一刀划破他的背。

九方瑜凝神,手疾眼快地避开,没被伤到。

“倒是小看你了,不过此处幽僻无人,看你还能往哪里跑!”

刺客如猫抓老鼠般,故意戏耍着他玩般,也不给他一个痛快,仿佛只想将他折磨而死,血流不止,他也确实快要精疲力尽了。

这一分神,尚未看清前面,就被其中一人一脚直直的踹到窗边,震得头晕目眩,浑身发麻,刀都有些握不稳了,他深知再打下去自己恐怕会命丧于此,这些人对他动有杀心,九方瑜紧了紧目光,撑着刀起身,抬手慢慢抹去嘴角的血。

见九方瑜退无可退,已是强弩之末,几人也玩够了,打算给他一个痛快,为首之人朝他走来,冷声,“九方瑜,九泉之下记得给我兄弟道个歉。”

说完一刀狠狠地劈下来。

“休想,”九方瑜早有防备,咬牙提刀挡去。

“冥顽不灵!”那人大喝一声,用力下压刀身。

力量悬殊太大,刀背嗡嗡作响,九方不敌,只能略偏过身子,刺客的刀缓缓砍入他的肩上,顿时皮开肉绽,疼得九方瑜满头大汗,喘息之际,眼中寒光一闪,一脚狠狠踢去,刺客冷不防他还有还手之力,被一脚踹开,退后一步,其他人连忙搀扶住他,“大哥!”

被唤作大哥之人恼羞成怒,怒道,“杀了他!”

“是!”

几人再次围上来,刀光剑影之际,窗外的夜空中竟有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势头,月色被重云遮盖,长夜难明。

九方瑜避之不及,皮肉又被割开,却又不得已提刀拖着伤避开,狼狈的滚到一边去,几人欲再砍,九方瑜抓起面前的棋罐扔去,几人不防被砸得连连退后。

九方瑜欲朝外跑,却又被为首之人抬刀拦住,又是重重一脚,九方瑜有防,堪堪躲开了,但门是出不去了,他不得不朝后退去,身边几人反应过来,“大哥,这王八蛋阴招太多,小心。”

几人朝他逼近,目光如吃人的虎豹盯着他,眼里冒着渗人的绿光。

两方再次僵持,九方瑜紧了紧手中的刀,被逼退到栏杆处,袖中还有一盒用了大半的毒药,但他们人多,三尺之内他也讨不着好,目光朝身后瞥去,这个高度跳下去死不了人,但他现在早就筋疲力竭,若是晕过去,只怕要葬身鱼腹。

不过沈筠尚在,九方垂眸,此人也不知道信不信得过。来不及多想,他终是被逼到了尽头。

“九方瑜你还能去哪?乖乖受死吧!”

顿时风起天阑,天助他也,九方瑜抬袖,毫不犹豫的朝几人撒出粉末。

鼻间嗅到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气传来,离他最近的三人眼睛一迷,好似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身体里面,待反应过来时,顿时毛骨悚然,立马退后大喊“小心!”

但为时已晚,即刻间只见三人七窍流血,在极端折磨的痛苦中挣扎着死去,剩下两人见情况不由得背后发凉,“你这阴毒之人,当真该死!”

手段已经用尽,但还剩两人,九方瑜不给他们机会,甩出刀,毫不犹豫纵身一跃,两人避开,见他跳下去,连忙追了出去,“司徒大人说了不可闹出动静,他身负重伤,游不远,上船追!”

砰的一声砸进水里,整个人却如坠入寒夜深渊,夜里的河水冰冷刺骨,伤口泡在水里又痛又麻,九方瑜紧皱眉头,嘴唇泛白,朝上面瞥去见阁楼上面空无一人,应该是追过来了,心略沉重,幸而他熟悉水性,落水未晕,不过,看来今日的刺客不杀他是誓不罢休了。

幸而还有几盏烛火亮着,九方瑜转头,看到对面楼阁之上,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他,不知看了多时他竟浑然未觉,九方瑜一怔,嘴角颤了颤,浑身热得发痛。

是齐暮雪,虽未看清他的表情,但他定是在看戏。

九方瑜用目光估量齐暮雪那个位置离他房间的距离,似乎刚好能看清楚他屋内全貌,当下肯定方才屋内的打斗齐暮雪都瞧见了。

九方瑜皱眉,不是齐暮雪的人,齐暮雪要杀他必然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在齐暮雪的剑下他恐怕连十招都过不了,九方瑜眸光微寒,隐约瞧见身后有人坐在船上朝他放箭,他立即收回目光,也顾不得齐暮雪有没有在看戏了,咬了咬牙继续朝岸边游去。

他费尽全力朝岸边爬去,还好落水的位置离岸边不远,他拖着一身水上岸,看着十分狼狈,浑身是伤不说,发髻凌乱,面色惨白,周身湿哒哒的,说是水鬼也不为过,走一步地上就落一滩水,身上还冒着丝丝寒气,咋一眼看过去有些渗人。

他体力有些不支了,只能勉强扒着墙面走,已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知道他不能倒下,九方瑜晃了晃脑袋,身形摇晃朝外走,一副摇摇欲坠风一吹就倒的模样。

刺客见他抵岸,大抵也是慌了,箭矢放得毫无准头,见岸上有人,他们不得不收了手准备离开,不过没走多远,便被几艘船拦住了去路。

……

“啊!有鬼!”人声起来,呼声连连。

脑子混沌的九方瑜恍然回神,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朝他们开口,“刺客。”

嗓子刺痛,声音沙哑。

“会说话,不是鬼,是人!他说什么?”

围观的人们正要朝他靠近,身后突然走过来一个人,撞开他们大步走过来接住了他,嘴里着急的喊道,“阿瑜!”

是羽笙,九方瑜眼皮重得差点睁不开,扯了扯他的衣袖,“船上,刺客。”

入骨的伤刺眼无比,陆羽笙浑身发抖,心疼得眼皮直颤,嘴抖得不行,却不敢抱紧他,柔声“我知道,我知道,刺客在船上,已经派人去了。”

九方瑜点了点头,终于合上了眼皮。

“诶哟,怎么伤成这样,快快快,医馆在东街,往前走几步就看到了。”有人指路。

手下之人立马带路,“大人这边。”

陆羽笙冷硬地点头,大步朝前面走去,心却重重的沉了下来,他就知道会这样,阿瑜自信周瑾不敢动他,但他再怎么神机妙算,刀剑终究不是握在他的手里,要他命的人数之不尽。可这次阿瑜是为了他犯的险,京都刺杀,云香案,出游刺杀,这些皆是冲着他们而来,为了让他拜相,阿瑜耗尽了他的心血。

明明这是他该走的路,可刀剑都砍在了阿瑜身上,陆羽笙磨牙愤怒,恨九方瑜一意孤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更痛恨自己无能为力,护不住他,一滴清泪从他清俊的脸上划过,指尖却因沾染怀中之人的血而颤抖个不停。陆羽笙不忍直视怀中之人的惨样,闭了闭眼,若是他的拜相之路要用阿瑜的血肉堆起来,他宁愿不做这该死的破官。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位极人臣又如何?他只要他的阿瑜平安顺遂,一世无虞,仕途不重要,官场不重要,此刻他才恍悟,原来是自己害得他如此辛苦,陆羽笙脸色惨然,看了看怀中之人毫无血色的脸庞,阿瑜的身子怎会如此轻薄,他何时清瘦成这般模样了?

半路赶来的沈筠看到他们,大步走来,脸上有害怕也有担忧,“羽笙,刺客已经抓到了,大人他怎么样了?”

陆羽笙看向安然无恙的沈筠,目光凌厉,来时便知道九方瑜在屋内时,沈筠也跟了过去,为了卖沈筠人情,阿瑜定是让他藏了起来。陆羽笙一言不发,目光疏离又冷漠,看向沈筠时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羽笙?”沈筠的脚步一顿,离他半尺,陆羽笙脸上的表情陌生得可怕,他发现自己竟是无法再靠近一步。

“滚开,”陆羽笙压抑着怒火,低骂一声后避开他快步朝医馆跑去。

沈筠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愣在原地,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脸上却尽显尴尬。

旁边陆羽笙的属下看到,连忙过来行礼解释,“大人勿怪,我们大人最是重视相国大人,如今相国大人生死未卜,大人忧思过虑,难免迁怒旁人,望大人体谅。”

沈筠回过神,缓缓摇了摇头,面色沉寂的望着陆羽笙离去的背影。

赶来的属下看到他,诧异“大人?”

沈筠闭了闭眼,哑声,“我无事,人呢?”

“抓住了,可要现在审?”

“先审着吧,”沈筠垂眸,“待相国大人醒来再由他处置,先别把事情闹大。”

“是,不过,”下属犹豫,面色惶恐的开口“剩下几具刺客尸体死状凄惨……”

“处理干净,”沈倦虚虚然的抬手,感觉自己疲惫不堪,他自然是瞧见了,最后两个刺客追去时,他出来便看到了,一个脖子处插着一截梅枝,血溅三尺,剩下两个浑身呈黑紫色,七窍流血,死前表情极其痛苦,鼓睛暴眼,惨不忍睹。听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就一读书人,哪见过这般场景,当场便吐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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