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自焚谢天
时间一晃,粉绿交织的花叶渐渐褪去颜色,底下已偶见凋零的残荷,雁书难寄,周瑾借祭祖之名将他软禁于长安,有家不能回,半岁大的孩儿如今不知长大些没有?周启只身立于池边,手中紧握书信,忧愁暗恨皆在脸上浮现。茯儿为他诞下麟子后便孱弱多病,久卧病榻,他离开时尚且还能下榻道别,此时却已是稀粥吊命,气息奄奄。
可君命难违,他身不由己,苏月被周瑾扣下后说三日后归还,却是将人送回了封地。大雨噼啪作响,如浪涛拍打岸石,周启坐于池边亭台之中,万千挂念皆不堪言。
周瑾打着伞走来,浑身上下修饰的毫不拖泥带水,身穿黄缂丝面的青龙朝袍,两只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静静地注视着亭子之人,浑身散发威严,他低下了伞檐,收伞走来,“不是染了风寒吗?怎么站在这里吹风?”
周启微微侧头,冷声“我要回封地。”
“朕不允。”
“信你看了?”
周瑾顿了顿,如实开口,“嗯。”
“她在盼我归家,”周启抬起头看向他,大雨如注打得他哽咽声颤,“我只想送她最后一程。”
“你病了,”周瑾淡淡的看着亭上的雨水,轻声,“病得都说胡话了,阿启,你的家在京城,而且这信两地一来一回,你赶回去也见不着她最后一面的。”
闻言周启凄然泪下,悲难自抑,“你在报复我,对吗?”
“别为她哭,”周瑾心疼的替他擦泪,“是你在报复我,也是你害死了她,你以为娶个女人生下孩子就能让我死心了吗?你爱她?有多爱?你骗不了我,你只是怕我纠缠你而已,何必愧疚呢?你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吗?”
“住口!”周启推开周瑾,一拳狠狠打在周瑾的右脸上。
宫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惊呼“陛下。”
周瑾抬手示意宫人下去,“无妨。”
待宫人鱼贯而出,周瑾才看向他,淡淡道,“你太低估我了阿启,若不是为了留下你,我又怎会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日日同九方瑜争朝齐暮雪要,我说了我不会再强迫你,但也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了。你喜欢谁都可以,不爱我也无所谓,只要你在我的身边就够了,我要的不多,只是让你不要离开我,这很难吗?”
“够了!”周启痛苦的捂着头,泪流满面,歇斯底里,“滚!滚!你给我滚啊!”
看着周启痛不欲生的模样,周瑾有些,可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周瑾走过来蹲下,将人轻轻环抱住,自顾自的低喃,“我不会走,你也不能走。你已经走了好多次了,离开东宫,离开京城,次次都离开我!每一次,我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头也不回的离开!我知道你不在乎我,从未真心真意的待过我。没关系,我在乎你就够了,无论史书如何撰写你我,无论我会背负怎样的骂名,我都不悔!”脸颊上泪雨纷纷,周瑾卑微的陈述着他的不甘与卑劣,凄雨悲凉,他亦哭得悲心痛腑。
没用了,都没用了,这些话在周启听来却如魔咒金箍,缠得他头痛欲裂,周启伤心惨目,却无力改变这样的周瑾,是他的错的吗?不爱他是自己的错吗?远离他是自己的错吗?泪语问天,天道无声。
“阿启,你疼疼我吧,像以前一样。我可以改,我都听你的,”周瑾哀痛欲绝,悲声,“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已经满手杀孽回不了头了,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皇位,玉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住口!”周启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怒其不争,憎恨周瑾的一厢情愿,但更痛心周瑾把江山当成夺得自己的工具,他知不知道他的一个决定不知要牺牲多少人的性命。如此作为,简直枉为君王!
周瑾嘲弄的笑起来,他扶着石桌起身,垂眸,“我知道你恨我入骨,不爱听这些,没关系,本就是我自作自受,反正这天下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什么爱民如子,什么圣贤明君,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罢了!”
周启闻言皱眉,低斥“胡闹,你是天子,怎能说出此等荒谬之言!”
“千秋在我,任尔凭说!”周瑾嘲弄一笑,悲凉的看向灰蒙的天际,“不过你放心,史官笔下无你。”
周启冷冷的看着他,“昏庸无道!”
周瑾背对着他,朝宫门外的丫鬟开口,“扶裕王下去喝药,没有朕的允许,不能离开重华殿半步。”
“是陛下,”宫人诚惶诚恐的小跑而来,立马撑开伞,欲接周启离开,“殿下,请吧。”
何必为难,周启轻叹,被五个宫人请走,其实他的追问已经没了意义,周瑾已经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走到宫门时。
院中之人突然开口,“你那孩儿,叫什么名字?”
周启顿步,哑声,“周庸,平庸的庸。”
周启微怔,继而垂眸陷入沉思。
……
风雨如晦打湿宫墙,红墙绿瓦皆褪去颜色,天际间水注迅疾不止,大有倾覆山河之势。
“知你没有带伞的习惯,我已替你备下了,走吧,”沈筠撑着伞走来。
陆羽笙点头,走进沈筠的伞下,问他,“陛下近日为何总宣你觐见?”
沈筠得陛下召见,百官皆上赶着巴结示好,一时之间他竟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其中龃龉不足道也,沈筠神色如常,垂眸答,“皆是问我陵山祭祖之事,陛下似乎格外重视。”
陆羽笙不疑有他,点头,“离七月十五尚早,陛下大抵是怕你出错,你如今得陛下青睐风头正盛,有的是人眼红,再说有尚书大人帮扶,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只需谨言慎行,持盈保泰便好。”
见他认真严肃,沈筠假模假样的行礼,轻笑道,“多谢陆大人指点,下官受教了。”
陆羽笙浅浅一笑,“本官竟不知沈大人是从何处学来的油嘴滑舌。”
沈筠抬起含笑的眸看向他,“沈香亭新起了一出戏叫玉堂春,你可想去看看?”
陆羽笙未答,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沈筠疑惑的看向他,继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不远处的宫墙之下有一人在等。
龙章凤姿,玉立含光。
权倾朝野,孤傲不群。
陆羽笙似未听见他方才说的话,朝墙角那人喊道,“阿瑜。”
九方瑜转头,抬起伞角,与沈筠对视一眼后互相点了点头,又朝陆羽笙看过去,示意他跟上来。
陆羽笙转头看向沈筠,轻皱起了眉头“你。”
沈筠淡淡一笑,打断,“去吧,相国大人等你多时了。”
陆羽笙点头,也顾不得什么,顶着雨跑到九方瑜伞下,然后朝九方瑜抱怨雨下得好大,他又忘记备雨伞了。不知道九方瑜说了什么,声音淡淡的,被大雨掩盖了去,只见陆羽笙接过九方瑜递来的手帕擦脸,后在九方瑜的手中接过伞,笑着说我来吧。
九方瑜始终冷漠,提醒陆羽笙在宫内要谨言慎行。
陆羽笙恭敬的点头答应,眼里带笑说阿瑜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二人相携而去,伞却偏了大半,那笑得纯真之人似乎不知道自己的衣袖被雨淋湿了大半,沈筠瞥了瞥自己的衣袖自嘲一笑,他与他又有何不同。虽已猜到,但望着那已经离去的身影,他还是在原地伫立了良久。
直到天光晦暗,身侧有人经过,沈筠侧目,是三督府的人。
“云大人近日怎么不来了?三督府查找真凶了,素日被他催着,打个瞌睡也不敢啊,他不来,还有些不习惯。”
“听说是病了,唉,可怜呐,白发人送黑发人,为爱女日日如此奔波劳累,是块铁石也受不住啊。”
“陆大人不是抓到凶手了吗?还未供述实情?”
“审了,据说是羽林卫的副将。”
“啊,羽林卫的人?他为何要残害云小姐和宫人?这很说不通啊。”
“谁知道呢,待看了认罪书就知道了。”
二人走远,声音掩在了滂沱的大雨之中,伞角低垂,沈筠走到自家马车之前,神情恍惚,意溢兼金外,恩从玉陛前,原来那日齐暮雪所说的祸水东引是这个意思。
“大人衣袖怎么湿了大半,可要现在回府?”
人声打断思绪,沈筠回过神来,沉声,“无事,去沈香亭。”
属下诧异,“陆大人不在,大人要独自前去?”
沈筠收了伞,瞥他一眼,“我一个人去不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接过他手中的伞,如实道,“沈香亭不是大人专门买来给陆大人听戏的吗,每次都是陆大人陪您去,今日怎么一个人前去?而且您也不喜欢听戏,若不是陆大人喜欢,您从前压根都不会踏入那种地方。”
沈筠无奈的敲了敲属下之人的头,“再多说一句将你送回老宅看家去。”
有此主子,诸多苦水哪还敢多言,阿久摇摇头,幽怨的看向这狂下不止的大雨。
……
镇远事了,部落之争,波及镇远百姓,齐暮雪周旋其中多日,各部又忙于春汛修缮和陵山祭祖一事,云香案便也一直耽搁着,圣旨不止一次催到三督府,割舌贼恶名远扬,令百姓惶惶不得终日,不少贤客上诉朝廷要个说法。
三部各臣皆是有苦难开,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他们软硬兼施也撬不开罪人之口,主要是这人是陆羽笙抓的,他自己却审得不紧不慢,无视各方压力,甚至有空去茶楼吃酒,他们根孤伎薄,再拖下去,错过了秋斩,头上的乌纱帽也别想戴了。齐暮雪不在,他们无奈只能找但相国诉苦,寻求折中之法。
大理寺卿与刑部侍郎敛色屏气,行礼,“参见相国,相国千岁千岁千千岁。”
九方瑜身着锦衣玉带,华冠朝服,独自挑灯坐在案牍之前,闻声抬了抬眼皮,示意二人起来,“先起来吧,这么晚了还有何事要商议?”
“相国日理万机料事如神,应该知道我们是为何而来,云香案有陛下亲察,百姓监督,疑点重重,本就难破,如今才三月不到,三督府的大门都要被踏破了,陛下也下令要尽快结案,可这人是陆大人亲自审的,拖着不给罪书,大人可要为我们做主啊,”二人倒着苦水,唉声叹气。
九方瑜让二人落座,下人倒了茶。九方瑜把桌上的东西递给他们传阅。
“这是?”
九方瑜接话,“这是陆大人前些日子送来的认罪书。”
二人对视一眼,手中的认罪书瞬间成了烫手山芋,“大人,这……”
“嘶,”
“于礼法不合?”九方瑜淡淡的看过去,烛火的光影映照在他俊美的脸上,“此二人不只犯下割舌一案,他们还曾刺杀过本相,上面也写明了幕后之人是谁。”
二人哪敢细看,这认罪书本就不该未经司丞之手到了相国这里,此时只能惶恐道,“为何我们从未听陆大人说起贼人刺杀相国一事?而且认罪书早早送到相国手里,相国为何知而不发,拖延审期。”
九方瑜淡笑,“陛下要求重查云香案,谁能想到会牵扯到旧朝之事,而且三督府人多眼杂,若是对你们都说了,到时候泄了密,来个偷梁换柱救走重犯,这责任谁来担?”
“大人怀疑三督府内还有别的同党?”
九方瑜点头。
“已过了百年,竟还有前朝余孽扰乱朝纲,残害无辜,谋害重臣,搅得民心惶惶,当真是死有余辜。但,如此便也都说得通了,”二人感慨。
继而又忧虑,“可这拖延审期已久,该如何向陛下和百姓交代?”
“陛下要结果,百姓要的却是过程,三督府慎刑狱,重人命,理枉雪滞,尤谆谆焉,又有陛下亲临,百姓躬检,既如此,不如三督府在宣武门公开审理云香案如何?”九方瑜看去,目光如皎月,嘴里的话虽是询问,但却十分笃定他们会如此做。
“相国此法是否太过冒险?”
“是啊,自古以来,从未有重案公开审理的,若是日后出了差错,又该如何向陛下和百姓交代?”二人忧心忡忡。
“两位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此时还有比这个更好交差的办法吗?齐大人即将归京,届时三督府判不出一起案子,天下耻笑,龙颜大怒,本相也想不出还有何办法可以保住你们的乌纱帽,”九方瑜起身。
两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选择妥协,“也只能如此了,明日我们便上书询问陛下意见,叨扰相国多时,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告退。”
“不急,”九方瑜起身,脸上无悲无喜,径直朝他二人走来。
二人顿时冷汗直流,连连举袖擦拭,惶恐,“大,大人?还有何事要交待?”
二人皆是贪赃枉法之人,知道九方瑜常常收集群臣的罪证,他们不知九方瑜知道多少,却正因未知才恐怖,也因害怕而心虚。
九方瑜面无表情的将认罪书递给他们二人,开口,“届时人多眼杂,加派些人手守住公堂。”
九方瑜停顿抬眸看向他们二人,“今日之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若是日后。”
欲言又止,其中深意需他们体会,二人接过认罪书放在袖中,开口保证,“相国放心,今日之事我们一定守口如瓶”
九方瑜点了点头,“下去吧。”
“下官告退。”
二人离开后,帘后的陆羽笙抱臂走来,冷哼一声,“他们倒是会想办法,到你这里来告我的状。”
九方瑜瞥他一眼,“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今日同谁去茶馆吃酒了?”
陆羽笙一顿,放下手,苦着脸朝他走来,欲要解释,“阿瑜。”
“京城岂容你胡来,”九方瑜掀起眼皮,“秦家酒楼被人闹事,是你做的吧。”
陆羽笙闷闷的嗯了一声,耷拉着耳朵走过来,冷声,“谁叫司徒墨那厮敢动你,砸他家酒楼都算轻的。”
“过来,”九方瑜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陆羽笙低着头走过去坐下。
九方瑜拿出几张地契拜在陆羽笙面前,“这秦家酒楼是秦召云的,公对公私对私,秦家与我们无仇无怨,你毁人家生意做什么?不过是一寻常百姓而已。”
他知道阿瑜又想教训他与百姓为难,可秦召云嫁给了司徒墨,秦家的产业自然也归司徒墨。
九方瑜知道他在想什么,指着桌上一叠纸,“这是司徒家这些年做的暗庄生意,你不是想报复回去吗?十八家酒楼茶馆的地契皆在这里了。”
陆羽笙顿时愣住。
九方瑜看他如此,摇头轻笑,其实这秦娘子与羽笙有些相配,当初他便有意撮合他二人,奈何秦娘子心有所属,后又仓促嫁人,因此错过了,不过,身名有定皆难测,世事无常意未休,都过去了,多提无益。
陆羽笙反应过来,瞬间两眼放光,笑吟吟的看向九方瑜,“全给我?”
“嗯,”他哪是什么任人欺负的主,只是抽不出空去找司徒墨算账而已,九方瑜勾唇冷笑。
不知道想到什么,陆羽笙看了看他,“可是,司徒家那二公子从前与你不是有些交情吗?”
“倒是很久没人提他了,司徒长空不堪重任,感情用事,我用不得他,”九方瑜淡淡移开目光,“不过就算这些生意全毁了也饿不着他,你们性格也有几分相似,日后若有机会,倒也可以结交。”
陆羽笙点头,察觉九方瑜不欲多说司徒家,移开目光见地契旁边还有一张摊开的信,上面只有一个迥劲有力,如游云惊龙般允字,他一眼就看出这不是阿瑜的字迹,阿瑜的字如锥画沙,银钩铁画,比之更加雅正,陆羽笙疑虑,“这是?”
九方瑜看向字,“这字可眼熟?”
陆羽笙点头,细细端详,“我看过这人写的文章。”
九方瑜轻笑,“全天下学子都会学他的文章。”
“云安那位?”
九方瑜摇头,“这是他得意门生代的笔,杜公的字迹不便让天下认识,你可知天下八贤?”
“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时常周游列国传道授业,深受百姓爱戴。”
九方瑜点头,“这允字便是我那名不见经传的大师兄写的,据说我的书信送到云安之时杜公病势已重,奄奄一息,是我那八位师兄守在病榻前听他交代完后事。”
陆羽笙拿起信,一共有两封信,皆规整的叠放在一起,允字下面横躺着一块玉石,陆羽笙拿起玉,却见底下有个歪斜奇怪的“阿玉”两字,他未多思考,奇怪道,“这信上玉字又是何意?”
九方瑜闭了闭眼,哑声“是,他的临终之言,”
话已至此,九方瑜没再多说。
陆羽笙抬眸,见九方瑜蹙着眉陷入沉思,知他此时伤怀,便不愿再追问提起他的伤心之事。
玉石之下是杜公临终写的字,原意是“阿瑜请启”,但彼时的杜公病弱笔重,苟延一息,写到瑜字时便已身先朝露,鹤归华表,笔从指尖摔下,偶然成点,故草草收尾,成了潦草凌乱的两笔阿玉。
未尽的话是他未断的牵挂,杜公待阿瑜并非传言说的那般刻薄,想到此处陆羽笙噤声,若真是如此,那阿瑜岂不是后悔自己多年来的狠心?毕竟云安的来信阿瑜一封未看,一封未回。还曾被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一直没抓到真凶,阿瑜也没太在乎。
若不是为了求得八贤,阿瑜定不会写信去云安,在阿瑜心中杜公只是一个趋利避害,争权夺利的舅舅,是为了守住相国之位束缚了他一生的坏老头,故一直看不到他苦心维系之下的关心,只怕直到此时阿瑜才明白杜公对他的牵挂不止是助他直上青云官运亨通,更是让他位极人臣免受欺凌。
九方瑜望着惨白的烛火忍痛含悲,可斯人已逝,他如何想,也无法诉尽衷肠了,单一个允字便让他幽咽难鸣,记得当年杜公教他一笔一划写字时,他还怨他严厉苛刻盱衡厉色,如今时过境迁,分离两地多年,他的字千金难求,而杜公之书已成绝笔。
杜公可否有怪他?他不知,他如今唯一确信的是,杜允在云安等他这封信等了许久,久到园中小竹已经亭亭开放翠色攀窗,九方瑜的唇瓣轻轻颤动,望着案上那个允字再次相顾无言,九方瑜起身,闭目背对,良久未言。
陆羽笙望着他的背影心疼的落了泪,阿瑜鲜少在他面前表现得如此不堪伤怀,近日也总是望着园中翠竹发呆,心情格外低落,想必是得知杜公离世心里难过。
半晌后,只听九方瑜开口,“有酒吗?”声音嘶哑低沉,如同耗尽全身力气般。
陆羽笙望着月下他形单影只的背影愣了愣,继而嘴唇翕动起身,“我去寻。”
九方瑜点头。想了想又朝他摆手,“罢了,你回吧,待云香案了结,八贤入了京我便请书让你入两省。”
“好,”陆羽笙拿着东西,走到门边后又停下,面上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收回了目光离开。
……
三督府宣武门公开断案,围观百姓数不胜数,个个伸脖观望,堵得一街水泄不通,大多贵人的车马皆会经过此处,一时之间人挤着人,寸步难行,顿时起了不少的咒骂与幽怨声,害怕踩踏事件发生,引起暴乱。
齐暮雪的车马刚入了京,手下的李佣便来请他派些人手过去,待听到九方瑜与三督府要公开审案时,他当即想阻止,且不说此事影响之大,少不了看客,日后若是出了差错,那此案如何翻?百姓会如何看待朝堂与天子的威严?
齐暮雪走到一半,又想起周瑾对他说的话,让他恪守本分,齐暮雪停下脚步,摄政王如今只是虚名,他在朝堂并无什么话语权,周瑾不愿再听他的肺腑之言,他何必上赶着招人讨厌,思及此,齐暮雪又折道而返。
正巧碰到福公公引着沈筠进宫,脸上尽是谄媚之色,笑脸相迎讨好于他,沈筠官升郎中,此时亦是和颜悦色有礼相待。
二人见到他皆敛色屏气,行礼,“齐大人。”
福公公伪笑,“大人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不过大人要见陛下也不急这一时,陛下染了风寒,此时不宜见人。”
话中的破绽百出,但齐暮雪只是略微停顿,点头说了个嗯字,“有劳公公提醒。”
齐暮雪走出宫门,见李佣焦急万分走来,他问,“怎么了?三司的人可都过去了?”
李佣怨声,“怎么会,个个贪功怕事,人太多了,还是出了事,暴乱伤了许多人,相国大人做事谨慎万全,怎么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神算子也会失算,此事经了他手,呼声自然会高,毕竟是首次三司会审,他定是吩咐了人下去,只是他小看了百姓群力,也高估了三司的布防,百姓看戏哪有规矩严肃的?”齐暮雪浅笑,九方瑜听到这个消息肯定气得不轻,而且还得为他们擦屁股。
果不其然,他这边刚说完,就见九方瑜火急火燎的朝他这边走来,齐暮雪回头看了看,见九方家的马车也恰好停在此处。
九方瑜看到了他,脚步顿了顿,但没工夫搭理,无视他径直朝自家马车走去。
齐暮雪挑眉,拦下他,“相国大人借一步说话。”
九方瑜停下脚步,不悦的看向他,“齐大人有话直说,本官现在之事可耽搁不得。”
“相国是去宣武门吗?巧了我也要去宣武门,不过我的马车不知被谁卸了半边轱辘,此时正想不到办法,既是顺道,可否借相国车马一用。”
一旁已经等待多时李佣看着刚刚换新过的马车一脸茫然,闻言,又弯着身子认认真真的检查了几遍,没有问题,但当他抬头一看,他家主子已经坐着九方瑜的马车了。
“上来吧,”冷冷说完,九方瑜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齐暮雪紧随其后,走了上去,李佣扯了扯嘴角,无话可说。
……
马车被堵在街尾,无奈两人只得下车,候在此处的官兵个个被踩来撞去,红缨枪都被人踩断了几根,怎么训斥威胁也没用,人潮拥挤,齐暮雪刚一下马车就被百姓当成那些出言不逊的富贵人家,还没说话身上就被扔了一堆菜叶子,齐暮雪顿时黑了脸,皱着眉头转身朝九方瑜看去,示意他看,他出的好主意。
“此处就有劳齐大人了,”九方瑜替他拍去身上的烂菜叶后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转身就跟着士兵绕小路进了公堂。
只听身后一声炮响,人群瞬间安静,齐暮雪站在高处发了话,“各位可否听我一言,我看,今日来观审的上有八十老者,下有几岁孩童,有朝中官员家眷也有商贩乞儿,虽身份不同,但我想我们都共有一个身份,便都是陛下的子民,想必大家也听说了云香案牵扯甚广,与前朝余孽有关,大家放下手中忙碌之事就是为了让罪人伏法认罪,暴乱如此突然,我们亦是始料未及,来时相国曾对我说,朝中尚有余孽未除,或许此时就在各位之中,我不想揣测大家对陛下的忠心,但也希望各位不要做让本将为难之事,官兵会守在此处直至案结,若有可疑之人引起躁动,本将定将其视为同党,以谋逆之罪处置。”
“是将军!他回来了!”
“好,我们听你的!”
“我们都听将军的。”
九方瑜竖耳勾唇,三司布防松懈懒散,下手更是没轻没重,他在民间的名声褒贬不一,此时躁动难控,他来也只是派官兵镇压,但结果很可能会适得其反。不过换齐暮雪就不一样了,他是家喻户晓的将军,每次打了胜仗回京都被百姓围着看半天,有他出面,百姓肯定会少几分怨言。
虽说有此一闹,但最后云香案还是如他所料的走完了公堂,三司的人见了他,也松了一口气,吃了定心丸似的,九方瑜没说什么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侧,抬手示意他们继续审,三人点头对审。
九方瑜面无表情的听三督审完云香案,最后只听惊堂木拍案一响,人群顿时欢呼雀跃起来,一边打骂余孽该死,一边又赞天子圣明,将军大义,礼法清廉。
九方瑜掀起眼皮朝哄闹的人群看去,人群之中的齐暮雪也正看着他,九方瑜面无表情,齐暮雪不动声色移开目光看向他身边的人。
九方瑜侧目,陆羽笙走来,皱眉“齐暮雪怎么来了?”
九方瑜瞥了一眼,“对症下药。”
待人群散去时天色已晚,三司的人皆宴请他们用膳,齐暮雪自然也在其中。
陆羽笙坐在九方瑜左边,一脸不悦,大口朵颐,鼓着腮帮子问,“他怎么又跟来了?”
他哪知道齐暮雪为何跟来,九方瑜摇头,“先吃饭吧。”
齐暮雪与刑部尚书,大理寺卿打完饭,听到他们对话,齐暮雪故意坐到陆羽笙旁边,阴恻恻道,“御史大人似乎不太乐意见到我啊?”
陆羽笙冷哼一声,假笑着看向他,“怎会,我最乐意见到齐大人了,尤其是齐大人每次一离京我都殚精竭虑忧心忡忡,盼着大人能平安归来,恐有一天大人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呢。”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讪笑落座,因是八人圆桌,九方瑜与陆羽笙坐在一边,齐暮雪坐在陆羽笙旁边,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知道齐暮雪与九方瑜之间的龃龉,坐到了最边上去,闻言不敢接话,闷头吃饭。
九方瑜则在一旁勾起唇角,慢条斯理的吃起东西来。
齐暮雪大笑起来,“大人这张嘴还真是厉害,得亏说的是我,若是说了某些小心眼之人,说不定哪天就祸从口出了。”
“那就不劳大人费心了,”陆羽笙冷冷的看着他。
齐暮雪端着碗下了座位,又坐到九方瑜身边,问,“相国在想什么,为何一言不发?”
九方瑜扫他一眼,“食不言寝不语。”
齐暮雪哽住,咬着筷子低声,“陆大人的话似乎更多,你怎么不管管他?”
九方瑜不咸不淡,“与齐大人无关。”
陆羽笙朝齐暮雪冷笑。
……
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吃完饭便早早离开了,等九方瑜从亭榭走来时听见羽笙与齐暮雪又起了争执。
“齐大人为何不自备马车?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吗?”
“这与陆大人无关吧,我是向相国借车,又不是问你,陆大人多管什么闲事?”
还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九方瑜皱着眉头走来,“羽笙,你先回去。”
“阿瑜,”陆羽笙委屈的看了看九方瑜。
九方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没再多说什么。
陆羽笙狠厉的看了齐暮雪一眼,转身钻进来自己的马车,厉声,“回府!”
……
九方瑜冷冷瞥了一眼齐暮雪,“走吧。”
齐暮雪跟在九方瑜身后上了马车,装模作样道,“有劳。”
“今日多谢齐大人出手,”终归还是有他一份功劳的。
齐暮雪点头,“分内之事。”
既如此,那便是不欠了,九方瑜闭目养神,不欲再与之周旋。
半晌后,齐暮雪又开了口,“你辞官后想做什么?”
“未曾想过。”
“你不是会酿梨花酒吗?卖卖书画也成,这可都是发财之道。”
九方瑜睁开眼睛,看向他,“我看起来像是会缺银子的人吗?”
齐暮雪轻笑,打量了他一番后摇头“不像,吃不了一点苦,待人还十分苛刻,不过银子总会花完的,大人俸禄再多,也经不住大人花去买这买那。”
他的银子,自然是他想往哪里使就往哪里使。与陛下生了嫌隙,不去想办法,还有心思管他如何使银子,九方瑜冷笑一声,满脸嘲弄。
“你知道我以后要做什么吗?”
“齐大人日后要做什么关我何事?”
齐暮雪抿唇,继而轻笑着自顾自道,“日后我买块良田来种庄稼,不再过问朝堂之事,然后再娶个勤快的美娇娘共度余生,怎么样,你可有羡慕?”
这有何可羡慕的,九方瑜沉默地看着齐暮雪笑吟吟的模样,他发现自齐暮雪从镇远归来后就变得有些奇怪,具体他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他话变多了,也变得有些嬉皮笑脸,十分聒噪。
九方瑜泼去冷水,“齐大人不必想那么多,若日后你战死沙场立了衣冠冢,说不定连娶娘子的银子都省去了。”
齐暮雪也不恼,只说,“为国捐躯亦是一种归宿。”
九方瑜点头,“将军大义,为国为民心宽体胖,不过若真有那日,以后每年将军的祭日我都会为你杀牛祭酒的。”
“你酿的酒太苦了,我喝不习惯。”
“人都死了还挑嘴,若给齐大人祭水,岂不是显得我小气?”
齐暮雪笑吟吟的看向他,“我说认真的,届时辞官,你可会回云安?”
九方瑜一愣,看向他眉头缓缓皱起来。
“离京那日,你写信往云安去,我大抵猜到了原因,”齐暮雪看向他,“待我归隐我会将兵符归还陛下,无论如何,你我同门一场,我还是想劝你早点远离纷争,陆羽笙的仕途之路只能靠他自己走,你能帮得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
九方瑜抿了抿唇,只问,“你何时辞官归隐?”
“待你辞官之后。”
九方瑜一怔,“为何?”
齐暮雪如实,“杜公在病中时给我写了一封信,手下之人以为是朝中密信不敢送往京来,我回镇远时才看到,杜公桃李遍布天下,隐身云安仍知朝堂之事,信中说你处境危险,请我缓交兵符。”
九方瑜半晌不语,杜公此举他属实是未料到,继而他闭上眼,还是告诉了齐暮雪实情,“杜公他,已长归道山。”
“怎会?”齐暮雪诧异,看向九方瑜。
连齐暮雪也不信杜公离世,何况是他。九方瑜沉默,但他已经隐隐猜到,“或许,他是为我而死。”
杜公信奉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大赦之后他回了云安,身边一直都是亲近之人随侍,且他自己洁身自好小心谨慎,怎会突然药石无医一病不起。除非杜公早就料到九方瑜会信传云安,为助他得八贤之心,杜公饮鸩止渴,临终托孤,终以自己之死激怒八贤入京,如此,便就说得通了。
但这是杜公的选择,九方瑜恐怕也没有预料到他的信会害死杜公,齐暮雪见九方瑜袖中紧握的拳头,叹息,“不怪你,这是老师自己的选择。”
九方瑜却侧过头陷入沉思。杜公笃定他处境危险,但,是何种危险不惜要他以命相护?那些信曾经被火烧毁,只怕是有人故意而为,试问他此生做事滴水不漏,从未留下什么把柄,究竟是什么把柄让天子忌惮,杜公耿怀?
此事必定罔顾人伦,罪大恶极,且能让他身败名裂死不足惜。
九方瑜坐在窗边一夜未眠,海棠在烛泪中生长,枝干上如结了霜的疤。
好似一夜落尽长安雨,花凋叶落终成泥。
……
陵山祭祖祭祖前夕白虹贯日,天出血月,天降异象,司天监监正惶恐不安的跪伏在大殿瑟瑟发抖,“陛下,此乃百年难遇的危日,刀悬君上,乃大凶之兆。”
周瑾沉默,神色遮掩在悬挂的玉旒珠帘之下。
一旁为周瑾整理奏折的沈筠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轻轻垂下了眸,当着天子的面说此等不详之言,哪怕忠心,只怕也会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沈筠在心里轻叹一声,陛下说的不错,陵山祭祖果然要发生大事。
“相国驾到!”
周瑾抬起眸子,眼中深不见底。沈筠微微看去,眼中神色颇为复杂。
九方瑜一身黑色玄袍,腰束青鱼图案,手执玉笏走来,“参见陛下。”
“相国倒是消息灵通。”
“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天降异象若传出宫才真正的对陛下不利,臣怀疑是前朝余孽所为。”
“那你觉得该如何解决?”
“异端邪说蛊惑人心”九方瑜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监正,冷声道,“届时天下鼎沸,奸凶并争,人心焕散,惶惶思变,臣以为,当赐死!”
“相国饶命,陛下饶命!”监正更是害怕得发抖,“臣乃实事求是,观的象如何便是如何啊,臣岂敢欺君罔上啊!陛下!”
周瑾未开口,九方瑜已经走到御前侍卫的面前,抽刀一剑封喉,顿时血溅当场,九方瑜怒发冲冠,似乎是被气得不轻,“还敢妖言惑众!”
“相国?”沈筠吃惊,以为陛下肯定会怪罪,看向周瑾。
周瑾却只是皱了皱眉,揉着眉心,“何必脏手。”
九方瑜神色无常的将剑入鞘,“陛下赎罪。”
话未说完殿外一阵喧闹。
周瑾不耐烦,“何事喧哗?”
福公公屁滚尿流的跑进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大喊道,“陛下!宫外急报!”
旱灾引发暴乱,蝗虫肆虐百姓叫苦不迭,天下动荡不安,急报连夜传进了京,随之而来的是脸色沉重的齐暮雪。
“平时一个个的不是都很能说吗?此时为何一言不发!”天子震怒,群臣惶恐。
九方瑜走出,低眉顺眼,漆黑深邃的眼眸中却倒映着冷气,“陛下,天不降雨非是陛下德行有失,这是上苍考验,祭祖在即,臣以为祸福无偏,何不趁此机会求先帝先祖我佑大周天平地安,风调雨顺?”众臣皆叹服,点头附和,齐暮雪皱眉朝九方瑜看去,此策是将要周瑾推到悬崖边上,求得雨自然是好,但若求不来,周瑾这君王的脸面如何放,岂不是坐实了他在位以来无德无能,天降神罚?
周瑾明白过来脸色铁青,咧嘴冷笑,“除此之外,各位爱卿还有什么法子吗?”
无人敢驳,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好多大臣脸上布满了汗都不敢擦拭,只能闭眼屏气。
周瑾看向群臣之中唯一挺直站立的九方瑜,阴郁开口,“那就依相国言。”
群臣皆松了一口气,抬手擦汗。
周瑾环视一圈,继而开口,沉沉开口,“既是上天考验朕的德行,如若祭祖不雨,朕便自焚谢天以身殉德!”
“陛下三思!”九方瑜跪地与群臣皆慌,纷纷开口,金銮殿顿时跪倒一片。
周瑾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面无表情开口,“传下去,朕要把素持斋直至祭祖,其间若有乘间投隙,搬唇递舌者,皆以谋逆之罪处以极刑!此事交由相国与齐大人处理,各部辅之。”
“谨遵陛下之言!”
“是!”
……
百官散去,齐暮雪吩咐各部之人调京兵拿着圣旨赶往暴乱聚集之地镇压。
其间九方瑜一言不发,与之擦肩。
齐暮雪看过去,“你此举定会激怒陛下。”
九方瑜冷漠以对,“那又如何?”
周瑾送他云香案,他报之血月局,这很公平。
此等睚眦必报之人,暴戾恣睢,聚党无数,横行天下,连天子也不得不退让三分,这样的枭臣史书上有几人?齐暮雪闭目,“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随你,”九方瑜点头,错开他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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