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采桑子
容玉怎么都没料到李矜思这般能屈能伸,还学起装可怜来了,当下十分无语。
一边赵斯年经他这么一提醒,发现自己好像是有点太偏向容玉了。
“我没有不信你。”
“没事的,我没有怪你,修明。”
李矜思抬头,一双满是蜜色柔情的眸子认真地看着赵斯年。
“我知道,你只是太久没见容相了。大约这几年我和容相仅仅通过书信交流,我的名声又不大好,而容相一直是个正人君子。”
他稍微顿了顿,继续道。
“其实刚刚我就是和容相开个玩笑,谁知容相当真了。以为我不好说话,还在故意为难他。”
李矜思做出一副大度模样,话里处处为赵斯年开脱,表示自己十分理解他。又检讨了自己的不是,但暗里却是在指责容玉。
容玉不咸不淡地撩眼,睨了一下李矜思,示意他要点脸。这种以退为进的招数,是以为赵斯年眼瞎么。
不过,李矜思摸透了赵斯年,他还真就吃这一套。
赵斯年向着李矜思点点头,带了些歉疚。
“是我不对。”
而后转头看向容玉。
“九州,容与他只是爱玩笑了些,但真正是没什么坏心思的。他既然说帮,就一定会做到的,你只管放心。”
旁边的李矜思趁机对他挑了挑眉,做出得意洋洋的模样。
容玉:“……”
外面秋色迟暮,霜序露寒。一慢两快的梆子声——咚……咚,咚从幽深的山塘小巷传来,而后是更夫拖长的腔调——
“平安无事”。
此刻,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上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已是灯火阑珊,唯几处宵夜摊,还在一屉一屉出着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一类吃食,开盖时袅袅青烟,满是人间烟火气。
香雾薄烟透翠幕,此刻醉月楼里笙歌婉转。楼外疏星印水,楼头画烛烘帘。帘外晓莺残月,帘内璇闺窈窕,尽玲珑。
三楼,容玉同两人一番交代,也给出了李矜思想要的东西。在得到小侯爷的保证后,目的算是达成了。
他想着明日的焦尾禾宴,自己当然是没在怕的,向来是见招拆招。但谢寄青要替他,代谢家去参加这场宴会。
谢寄青年纪小,平常又只喜欢窝在后院看书。少年心性,未见世故,不知人心难测亦不擅交际。是以,他今晚还是要回一趟谢家的。
耽搁的时间有点久了,不过他应该还没睡。告别了李矜思和赵斯年,容玉从南薰楼出来,马车等在百花井巷。
他想了想,先转去了另一边山塘小巷的宵夜摊上。看着摊位上摆出来的零食,想着贺兰醉墨同谢寄青一般大的时候,最是喜欢拉着他来吃这些。
珍珠粉圆团子,酱鸭脖,红烧猪蹄,熏凤爪……他每样都挑了一些,而后拿油纸包裹起来,准备带回去给自家侄子。
老板见他出手阔绰,还主动添了一块炸的两面金黄,口感酥脆的饼子。容玉没拒绝,从善如流的收下。
中年男人体态略有些发福,笑起来眉眼都挤到了一起。
“公子,我每天都在这里摆摊的。您要是吃的喜欢,以后常来啊。”
“嗯。”
他微微点头,行至另一边百花井巷里。这处停着的马车,同李矜思那辆华丽非凡的比起来,就显得过于低调。
以鸦青色的布料做车帘,体量小巧,也无甚装饰。
他闪身上了马车。
“去谢家,从后门进。”
车夫应下来,赶着马跑起来。
隔着谢家还有一段距离,马车停在了乌衣巷一株桂花树下面。容玉收了面具,藏在袖子里。
他站在后院的垂花门前,拿出系在脖子上的红绳。尾端挂着一只骨哨,哨身做工精巧,摸上去凹凸不平,雕刻着白泽图腾。
容玉放在唇边,吹了几声,听起来像是迷路的云雀。
一会儿,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迫近,接着锁链拉扯翻动,啪嗒一下挣脱了枷锁。
门隐约开了一道缝,身着靛蓝长衫的小厮探出头来。他先是向周遭环视一圈,确定没问题后才彻底敞门,对着容玉俯身作一揖。
“主子。”
“嗯。”
缺月挂疏桐,清泉映孤松。容玉跟在小厮身后,一路沿着后院的小径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扶风榭。
容玉在屋内换了衣裳,拆解了发冠。他刚做完这一切,便有侍从在外面敲门。
“进。”
还是先前靛蓝长衫的少年,他端着乌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掐丝珐琅团鹤纹的手炉,一碟盛着各式各样香片的白瓷盘。
容玉掀开香炉盖子,向里面添了几两苏合香,而后盖上,接过来抱在手里。
烛明香暗,绣帘垂幕。火光映照下,男子容颜如玉,通身气质毫无棱角,浅淡圆融。
他又变回了坐在轮椅上的谢明尘,病弱温润。
“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去休息吧,我去看看寄青。”
“是,主子。”
小厮应着,双手却搭上轮椅的两端。他推着青年过了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一直到前面亮着灯的院子——谢寄青的住处,才松手退下。
谢寄青住的净思居,很是清净。从院外看,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
行至院内,一株花木也无。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
谢寄青自言是——“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得幽静。”
两边生有许多异草,譬如茝兰,紫芸,绿荑……都以圆圃圈之。
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如翠带飘摇,或实若丹砂……品种不一,清秀质朴。奇妙之处在于味香气敷,非花香之可比。
中庭开阔,烁石铺就的路畅通无阻。谢明尘一路推着轮椅行过,步入游廊后停在屋门口。
台阶迂廊上,竹影参差,苔痕斑驳。
绣幕灯前,绿窗月下,谢寄青捧书而读。
谢明尘静静看了一会儿,不知思绪被牵引到了哪里去。
“寄青。”
“小叔?”
谢寄青开了门,看着眼前轮椅上的谢明尘,面上露出个腼腆羞涩的笑来。
“小叔,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见你没睡,来送些宵夜给你。”
谢明尘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露出一点炙烤得焦黄凤爪皮。少年眼睛亮了亮,他失笑,语气满是长辈的怜爱。
“走吧,进去说。”
谢寄青推着他进了屋,两人在正堂的软塌对坐。桌几上摆着一卷策论,一盏苦丁茶,单闻气味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谢明尘一直知道自家侄子不羡名利,不慕美色,心思都在读书上。但这房间的布置,实在有些素净了。
一色玩器全无,书案上一个土定瓶,其中供着数枝菊花。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读书固然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谢寄青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搁在一边,笑容率真纯良。
“小叔,我想要中兴谢家。我想……”剩余的话吞在肚里,没说出口,但从谢寄青燃着一簇火的眸里,谢明尘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要一个公道。
谢明尘微微凝眸,谢寄青也看着他。彼此眼中的自己,模样上生的七分像。
他眸色温和。
“早些睡罢,明日不是还要去赴宴么。”
“小叔也是,春闱将近,侄儿还有许多问题想要请让小叔。”
谢明尘微微一笑,谢寄青有这份心,也有这样的韧劲,那很好。他本想护着少年一世无忧,然金鳞岂是池中物呢。
“有什么问题,教你功课的先生自会为你解惑。”
“小叔……”
少年有些错愕,他以为今晚谢明尘的种种都表明和他是交了心的,一定愿意让自己才对,怎么……
“先生授你以诗书,让你明己辨是非。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乃是君子之道。事关这些的问题,你自然不该问我。”
谢寄青略微有些失望,垂眸低低嗯了一声。谢明尘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戏谑,继续道。
“但,小叔可以与你菩提眼,让你心如明镜。物来则照,不将不迎。你觉得怎样。”
“小叔。”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少年一双眸里立时绽开烟火。他笑得唇红齿白,堪堪占了半壁胭脂色。
“早些休息。”
谢明尘最后交代一句,推着轮椅走了。
看着消失在院落尽头的身影,少年本是纯澈如水的黑眸里,倏而拢起一团雾色,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高深莫测。
谢明尘太聪明了,是能一眼就让人看出来的聪明。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在同人交涉过程中,即便他没在算计,也会因气势上的压迫而令人不自觉退避。
谢寄青呆傻天真,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比起谢明尘,同他做朋友会让人觉得轻松许多。
不需要担心被算计,自然不必顾虑得失。但,事实果真如此么。
“九州啊。”
谢寄青不过总角之年,却是这般老成的语气,宛如长辈对待稚子的呢喃。若是本来熟悉他的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认为自己还没睡醒。
此时永安王府后院,贺兰醉墨解开了橡胶皮上绑着的七彩丝绦。照夜清于半空中蹁跹起舞,岭光入扉,院子里即便没亮灯也不觉害怕。
他盯着纷飞的萤虫发了一会儿呆,而后轻轻迈着步子回了房间。
这一夜,宫里宫外,睡不安生的人有很多。所求的东西不同,每个人都想抓住些什么。
适逢重阳,庆武安君归京,将于陈府举办焦尾禾宴。定於元德九月初七申时,邀诸君共赏秋菊,万望晤面。
虽说是申时,午时三辰开宴,但一大清早,太阳才刚露头,陈府就开了门。
门口左右摆出了长桌,有令官执笔坐着。两边各站着一排小厮和丫鬟,俱是清秀标致,是指引客人先行去后院赏菊游玩的。
巳时(晨间九点)未过,门前就已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还停了许多世家贵族的马车。
贺兰醉墨晨起只用了些一碟薄薄的桂花茶饼,并一盏茯苓膏。幼秾就拉着他挑选起了配饰和衣服,他一向是无可无不可。
是以少女说什么,他都一味点头,甚至还有些昏昏欲睡。
幼秾手艺好,一向没什么能难到她,但此刻微微有些犯愁。
为他梳好发髻,晕了铅粉,薄薄的扫一层后。
幼秾叹道:“世子,您生得真好看,尤其是眉毛。”真是添一笔太重,描一笔又太淡。
闻言,贺兰醉墨睁开眼,看着菱花镜的自己。
拢起的倾髻了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冠着一颗玲珑点翠的蝉玉珠。牙白的流苏缀在身后散落的乌发上,衬得发色浓郁漆黑。
他平常十分懈怠,幸而皮囊上过得去,也就无需他过于费心收拾。
此刻认真的打理完,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不免心下生出些旖旎的念头。
但他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容玉,贺兰醉墨晃了晃头,真是疯了。大约是因为这些配饰都是他送的,也不奇怪,他这样开解着自己。
他一笑,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笑。长眉微挑,唇色轻薄浅盈,泛着玫瑰脂膏一般的润泽,横波流转之间,风流艳丽。
“走吧。”
永安王已经门外等着了,看到他,眸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接着点点头,指了指那边的马车,由小厮扶着上去了。
贺兰醉墨应下,和幼秾上了另外一辆马车。走了一段路,约莫也是睡醒了,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他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昨天容玉送来的那些。
看着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贺兰醉墨开始反思,自己什么时候和容玉这么熟了。
如今已是重九佳节,桂栗粘枝,云色渡秋。
上京朱雀大街的两边上,木槿合欢相绕生,树下有拍着手转圈的孩童,每人手里拿了饴糖制成的不同玩意儿。
“世子,你瞧,是新上市的降霜柿饼。”
贺兰醉墨顺着幼秾的指尖看过去,舆车上铺了一层绀青色妆花布。中间拿木板隔开,一边装满了红似火的柿子,美得盈实,透露着一股喜气。
一边是降霜柿饼,金灿灿的胶状果肉裸露出来,晶莹剔透得像半流心的糖心蛋。
“世子,时间还早,我们买些来尝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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