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武陵溪
“萧夫人慎言,我还有事要忙,就先告辞了。”
“陈家忠君,萧家中立,但我们的根扎在南齐,没理由去害自己的家国。何况,你觉得萧家缺什么吗。”
“君上不妨听完。”
陈雪怀停住步子,转身看着女子。她端坐在石凳上,手执白玉壶,倒了两杯茶,向他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杯过去。
萧如玉的确没理由去‘诬陷’国君,她拿起茶杯,抿过一口后道。
“阿昧夫人是西域的王女,陛下也继承了一半楼兰王室的血脉。”
“陛下登位后,曾派王将军去攻打西凉。我们都知道他输了,还因此交回了西凉十二州。”
“但实际上,这场看似是南齐和西凉的战争,只是表面上做给天下百姓来看的。王又山真正做的,是领兵借道去了西域,然后夷平了楼兰的王宫。”
陈雪怀蹙眉:“你怎么会知道。”
“那时我正派了暗卫去西域探查一些事情,本来是一点眉目都没有的。但陛下这样做,给了我一个突破口。”
“暗卫从王宫救下的人终于开了口,他们讲出了一些事。楼兰王族为了确保血脉的纯正,是近亲通婚的,甚至是亲兄妹,亲姐弟。”
“因此很多孩子生出来都是畸形儿,于是正常的孩子继任王位和公爵,继续传承下去。不正常的孩子,会被直接抛弃。”
直接抛弃,等同于宣判了他们的死亡。
“阿昧夫人的弟弟,就是其中不正常的孩子。不过好在他只是天生呆傻,身体上并没有缺陷,故而没有被直接丢掉。”
“楼兰王以小王子要挟,才让阿昧同意去南齐。但在那之前,他们还做了一件事。”
萧如玉顿了顿,略一垂眸。
“他们给阿昧和她的弟弟下了情药,然后把他们关在宫殿里,待了七天。”
其间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
“之后的事情就和世人们知道的差不多了,阿昧来到南齐,赵后对她极好,几乎是当作亲妹妹一样对待,她却‘恩将仇报’。”
有赵后的垂怜,曜帝也不会为难她。最重要的是,阿昧明明知道,贺兰泽的眼里容不下其他女人。
她却还是宁可同赵后反目,也要爬上曜帝的床。最后害了失心疯,两个孩子也遭人冷遇许久……
她何必要这样做呢。
“曜帝离世当晚,曾传召废太子和帝师进宫,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太子好好的,怎么突然会发狂,提剑砍杀所有的皇室血脉。”
萧如玉看着他,问道。
“你觉得呢?”
摆在陈雪怀面前的,是这样一件荒唐,离谱,甚至是逆天道的事情。
如果贺兰铭不是曜帝的孩子,如果他不是他们应该侍奉的君主,那么南齐真正的血脉在哪里?
他的面上依然冷冽如冰,心下却已大乱。
“口说无凭。”
萧如玉点头,眉目温和。
“是,但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把路指给你,接下来要怎么做,都在你。”
“你会怎么选择,是查明真相,还是装作相安无事。”
陈雪怀还有很多问题,比如萧如玉为什么不找陈齐光说这件事,比如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以及她最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萧如玉微微一笑,最后补充了一句。
“他们都会是你的盟友。”
从萧家出来,因元德帝的宣召,赶不及回陈府了。他直接调转方向进宫,在偏殿里,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容玉。
帝王同时宣召了他们两人,陈雪怀看着云淡风轻的白衣青年,脑子里闪过焦尾禾宴从开始到结束的所有场景。一幕一幕,细节之处无限放大。
他肯定道。
“是你。”
容玉笑得纯良无害,“君上在说什么?”
容玉本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深得帝王的信任,立于高位,游于朝堂,如鱼得水。
此前陈雪怀从来没看明白他真正求的是什么,容玉的心思藏得太深。他要权势,也要名利,他什么都要,但却不会让这些东西傍身。
如今,他才隐约循到了一丝破绽。文书一定在容玉的手里,这次的事情是这人一手策划的。
陈雪怀心念微动,除了萧如玉的一番话让他动摇了以外。这是一个必须要抓住的机会,可以趁机撕破容玉的伪装。
所以在面对元德帝提出的问题时,陈雪怀第一次选择了隐瞒和说谎。他总是冷着脸,不会让人看出端倪。
容玉更是滴水不漏,何况他还戴着面具,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所见的只有一双敛着濛濛雾气的眼睛。
但陈雪怀很确定,在他回答了元德帝不认识画上的周稚弗后,旁边青年的情绪是有波动的。
于是接下来的一切水到渠成,他主动示好,提出以看文书为条件靠近容玉。
虽然在这个过程里,免不了要受些冷嘲热讽。更是因为只露了一点破绽就被他揪着辫子踩在地上,好一顿磋磨。
但陈雪怀赌对了,最终的结果亦是得大于失。他不仅堪破了容玉的秘密,更多了一个不情不愿的‘盟友’。
此刻醉月楼的三楼,五人围着圆桌而坐。陈雪怀把萧如玉同他讲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们。
下定了决心,现在他要的,是这些人都能成为自己的盟友。
片刻沉默后,容玉先从袖口里取出粘好的文书,摆在几人面前。
“殿下,东阳那边有动静了么。”
周稚弗摇头。
“粮价还在涨,但没有新上市的粮米。或许是幕后的人察觉到了什么,没有抛售。”
容玉温和道。
“殿下,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这些粮米呢。或者说,这一切是暮帝允许的。”
“九州。”
“殿下,世子,还有无忧,或许你们可以先看一下这些。”
陈雪怀已经事先看过了,他静静坐着,观察着几人的反应。容玉则只看着坐在旁边的贺兰醉墨,眉眼温软。
贺兰醉墨接过文书,初时是安静的读书模样。却在翻过一页后,眼里闪过错愕,他难以置信的又看了好几遍。
贺兰醉墨抬头,正对上容玉专注温柔的眼神,他微微一笑,令人心安。
奇怪,他明明没有说话,但是他看懂了他的意思——不要怕,我在。
贺兰醉墨冲他眨了眨眼睛,而后继续拿起文书,满是严肃的翻看着。
沈之恒本是一边懒散的拨弄着算盘,一边漫不经心的翻看着文书。却在翻到第二本文书时,单单只看了第一页上的内容,整个人的面色都变了。
通体碧色的玉算盘被挥落在地,沈之恒面上神情恍惚。他看向气度雍容雅致的玄衣公子,宛如迷路的弃儿般呼喊了一句。
声线稍有克制,却止不住颤抖。
“表哥?”
青年眼尾泛红,略有些癫狂,不复寻常闲雅风流之态。
周稚弗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文书,侧颜优雅,泛着淡淡的釉光,温润沉静。
听到这声呼唤,他抬头,微微仰起下巴。眉间却含着沉思之色,有些迟疑。
稍一停顿后,周稚弗从地上捡起了那把算盘递给他。
“无忧。”
周暮辞的笔迹,东阳的国印,这些是没法辩解的事实。
沈之恒蓦地站起来,离开圆桌几步上前打开了门,他回头道。
“我要静一静。”
刚转身要走,迎面就撞上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少年。少年抬头,唇红齿白,笑起来如丹青日月。
正是费尽心思,爬墙出来的萧小公子。
“无忧!”
他热络的上前去招手,沈之恒却直接挥开了他,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萧行止环顾一圈屋内对坐的四人,最终目光落定在贺兰醉墨身上。他摸了摸脑袋,十分困惑的问道。
“表弟,这是怎么了?”
一言难尽,贺兰醉墨在心里努力组织着语言,想着应该如何说与他听。
不过萧小公子一心挂在沈之恒身上,问过这一句后,打量着几人并没有多大事儿。
他瞟了一眼桌子上遗落的算盘,上前去揣在袖口里。没再多做停留,回头去追沈之恒了。
桌上的几人又陷入了沉默,仿佛囹圄于僵局中。贺兰醉墨凝眸思索一阵,率先开口道。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找到救世笺和普渡刀么。”
容玉先是冲他点点头,许以赞许之色。而后转了视线看向面容矜淡的玄衣公子,问道。
“殿下,你觉得呢。”
“嗯?”
“殿下,依照无忧的性子。只要东阳还是暮帝在位,他不仅不会借粮给你,甚至会与你为敌。”
周稚弗抬眸,凝白如雪的指尖攥紧了茶盏的边缘。
“你想说什么?”
容玉悠然叹一口气,瞳孔漆黑如墨。
“所以啊,殿下。”
他的目光陡然孤绝凌厉,两两对视,青年眼神幽邃。好似无尽的深渊,再多看一会儿就有一种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登位吧。”
他又重复了两遍。
“登位吧。”
“殿下,登位吧。”
如果你真的想救济东阳的百姓,如果你真的心怀天下……
现在,只有你坐上那个位子,才能有足够的权势,足够的力量去面对那些隐匿在暗处的污垢。
“虽然殿下年纪比我大一些,但实实在在的。按照辈分来讲,算得上我的师弟。”
“殿下,你该做出选择了。”
周稚弗问道。
“那么他呢?回去了么。”
谁?两人的对话打哑谜一般。
“嗯,他已经回去了,那个位子本就是他的。若不是一直惦念着母亲的生养之恩,早该拿回来的。”
“殿下,这次东阳之祸,唯有一计可解所有的困境,就是迎无忧回国。”
“那把能开启天下财富的钥匙是沈家,若要成事,他们会是你的助力。”
是,当下东阳国的灾祸,如果沈家在,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他们手握天下大半的财富,生意更是遍布三国。
“小邑堪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不论金银财宝,只说沈家仓库里存着的粮米,就足够一国百姓吃上好几年。只要他们愿意,东阳现在所面对的困局,不过是小事一桩。
可此前所发生的冤案里,因为查出叛国罪证,沈丞相被逼上绝路,沈家一夕间覆灭。
他们被迫离开东阳迁居南齐,却一直都没有停止寻找真相和公道。
现在摆在眼前的真相如此,让他们怎么面对自己曾经待了这样久的家国,又让他们怎么正视自己忠心侍奉的君主。
寒心……失望……痛恨……为什么?
对于东阳,对于暮帝,如今他们心里充斥的,是满满的恨意。
所以,该怎么做呢。周稚弗看着手中缁素瓷的茶盏,外壁黑得深邃,内里白得纯净。浮碧色青叶浮在水中,摇摆不定。
容玉把他的纠结看在眼里,语气虽然温和下来,话里说得内容却句句紧逼。
“殿下,你要向他们——向无忧,向南舟,向南絮姑姑,更是向沈家证明一件事,你和暮帝是不一样的。”
“你要给他们一个交代,或者说你得求他们的原谅。”
“殿下,是敌是友,是进或退,都在你的一念之间。”
看着眼前的白衣青年,周稚弗突然想到崔昭蘅来东阳见自己的最后一面,那也是他第一次主动请求先生帮忙。
两人分别前,他问了先生几个问题。
“我观先生,心中并未无一物,也有着一份浓重的牵挂。”
崔昭蘅点头,没有否认。
“人人都会有牵挂,因为人非草木,皆有情。”
“先生,人生来有情,无法割舍。如果有一天,为情所困该如何解决。”
有关于——“情”,周稚弗有很多都想不明白,譬如家国之间的情,血亲之间的情,男女之间的情……
这个疑惑,他积攒了许久的时间,今日恰巧有机会能问出来。
崔昭蘅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愣后微微一笑,回答道。
“为情所困其实是一件好事,这说明你用了情。很多人看似深情款款,内心却空无一物。”
“人皆有情,多情是情,薄情是情,深情是情,无情亦是有情。正是因为你情深义重,才会为情所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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