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如梦令
无论如何,陈家都是贺兰铭能称帝的最大功臣。事后,他给予陈家满门无上的荣宠,封陈柏州为大将军,晋他的妹妹陈琳琅为淑妃,任用陈家子弟为官。
在陈淑妃有了孩子以后,陈家兄妹,乃至于朝廷上下,都以为这孩子会被顺理成章的册立为东宫。
但帝王以孩子还小为理由,拒绝了。
这本没什么,谁知贺兰铭突然在几年后,立了一位民间女子为后。她称得上是南齐皇室里最神秘的一位皇后了,自始至终没人见过她的真面目。
因皇后喜静,元德帝便下令不许有任何人私自出入重华宫。
本以为君王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却未曾想他这般看重她。一次,陈淑妃只是在殿外说了几句闲话,便被禁足数月。
后有敢于挑衅者,或是言辞废黜皇后者,下场更是惨烈。
碍于贺兰铭的宠爱,又因女子娘家没什么势力。底下众人虽略有言辞,到底没引起太大什么波澜。
真正让陈家不满的,是元德帝公布出贺兰朗的身份。
帝王语气怜爱,言明这是皇后的孩子。因身体不好,自小将养在宫外。如今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该接回来了。
即便是陈淑妃跪在御书房外哭的声嘶力竭,都没能阻止帝王的决心,他还特地为此子赐了珉字做封号。
直到陈雪怀打赢了西夷归京,陈柏州又联合群臣上书,这才让帝王稍稍罢手。但也只是在明处里耽搁,暗处却还是派了人要接回来。
这派去接的人,正是元德帝的心腹容玉。
东宫之位未定,帝王此举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陈家的这次焦尾禾宴,手笔之大,涉及范围之广。上至王孙贵族,下至世家子弟,几乎手里有权的,全给邀了一遍。
虽请帖上说是庆贺陈雪怀武安君之喜,谁不知是借了这次机会拉帮结派,好为晋王谋取太子之位。
“珉王,不过是个六岁的稚童。”
“什么?”
赵斯年和李矜思听闻此言,皆是面露惊色。但容玉面容微凝,看来也不像是玩笑。
“那,这事儿其他人还不知道吧。”
“自然,现下珉王在我的一处私宅里。只等陛下诏令来了,便迎入宫里。”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赵斯年皱眉,觉得眼前有一团拨不开的迷雾。
容玉不置可否,拿起茶壶给面前两人分别斟了一杯茶。
“陛下的心思,我们猜不到。但陈家的心思,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却能在这次宴会探上一二。”
赵斯年看着青年。
“九州,你要做什么。”
“今晚找到侯爷,是想请你们,无论宴会上有什么变数,都按兵不动。”
李矜思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刚刚不是还挤兑他么,现在不就有事相求了,看这人怎么办。
他语气恶劣。
“我为什么要帮你。”
闻言,容玉没有退缩,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从袖口拿出一块令牌推过去。
“我自然是诚心诚意,想和侯爷合作的。”
李矜思眉心微动,有了这块令牌,他可以随意出入皇宫和六部的每个角落,且不留踪迹。
这人还真是做足了准备啊。
实际上,帮容玉是有利无害的。他看似行事放荡不拘,却处处受限,暗处的人盯得紧。
上京自然是越乱越好,元德帝分了神,他有什么动作才没那么明显。
眼见着李矜思出神,赵斯年以为他还在犹豫,开口劝了劝。
“侯爷这些年,明里暗里帮九州的还算少么。”
虽然心里各有不同的执念,他们却早已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听着赵斯年一口一个九州叫着,李矜思摇头。
“修明,就是因为他派了你来,我才愿意帮的。”
赵斯年并不是贺兰铭的眼线,他听从容玉的命令办事。正是他来了以后,李矜思身边那些如跗骨之疽般的目光才逐渐消失,他才有了得以喘息的机会。
他和容玉的合作,以赵斯年的到来为契机,一早便开始了。
彼时香雪烂漫,红梅未老,新岁遇倾城。李矜思第一次见到赵斯年,庭院凛光,天上琼粉雰雰,地下白露凝霜。
苍茫天地卷成一滩银沙,那人披着同色的大氅,立在砌下一株红梅边。
好似融浸在月色下的梨花宣纸,青年的眉眼很淡。连带着思绪都是透明的,如香炉里氤氲而起的一缕青烟,被吹散在风里,捉不住。
帝王每月都会给他送各式各样的美人,他们或是野心勃勃,想要征服他,或是曲意逢迎,想要逃离岭南……
然想要即是欢愉与痛苦的开端,无论哪样,美人们无一例外的都输了。他命人筑汀兰小榭,庭院深深锁香魂。
但眼前这个人,所见只有无端的平静。在赵斯年身上,李矜思看不到欲。
无欲则刚,他深觉这次的对手,会是前所未有的有趣。
南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常以姝色媚君惑主。
南齐赵家,世人戏称为金丝雀世家。赵家势单力薄,在朝没才能谋权,在野没本事从商,却又一心渴慕荣华富贵。
是以赵家想了个别的法子,重女不重男,以美色换取名利。
其中。
溯光长公主的母亲,李矜思的外婆——先帝的皇后赵容若便是最成功的例子。先帝予她封号和玉,卞和之玉和氏璧,喻稀世之宝。
小侯爷以为帝王此举实在浅薄,若论美貌,他李矜思英俊潇洒,乃岭南一枝春,可以揽镜自赏。
但他失算了,这只漂亮的雪鹞实则另有其主。赵斯年给了他一张名单,上面是元德帝安插在他身边的暗桩。
李矜思只扫了一眼,便当着他的面,丢进了火炉里。
“少府卿就不怕我把你们这等行径告诉陛下么。”
青年的黑发沾染了一层淡薄的霜皮,如今屋里暖烘烘地化开了,水珠沿着额角蜿蜒而下。其中一滴经过眉毛,直直挂在了他的睫毛上。
赵斯年垂眸,像是零落的泪滴。火光的剪影在窗棂纸上绰绰约约,摇曳出一尾杏黄,烧的人心口生出些醉意。
青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白玉般的面容上,流转着淡淡琥珀光,润泽温和。
他神色从容,语调平缓。可见心如止水,别说风浪了,自己的话一点涟漪都能激起来。
“即便告诉了陛下,侯爷得到的也只是暂时的信任。你长久以来的困境,并不会因此得到什么改善,或许还会更糟。”
“侯爷掌握着兵权,又知道陛下安排了暗哨在自己身边。就算你真的不在意,陛下呢。”
元德帝生性多疑,在他身边安插这么多暗哨。就是为了等待合适的时机,好一击毙命,让他无法翻身。
李矜思一直都知道,所以如履薄冰,处处小心。
这种日子看不到希望,有时他觉得已经到了极限。内心会生出些疯狂的念头,想干脆拼个鱼死网破。
但每到他坚持不住,想要放弃。耳边就会响起母亲最后的嘱托,一切有如发生在昨天,清晰而刺痛。
她说,容与,走……别回头。离开上京,好好活下去。
浮世肮脏,人心险恶,割裂了生与死。李矜思没有一刻能忘记他所失去的,他的至亲,他的友人。
他还是得继续走下去,或许广阔的原野上,终有一天会开出烂漫的山花。
然,再美的春天,如果是从内部开始腐烂。就算开到了最后,也还是寸草不生,荆棘遍地。
赵斯年注意到眼前人不知想什么出了神,他稍微停顿过后。语调如初,继续分析着事态的利弊。
“怀疑的种子从开始就种下了,侯爷此举只会加速它的生长。那么,你最后的下场会如何呢。”
“况且,季相既然敢这样做,焉知他没有万全之策可以脱身呢。”
听了赵斯年的话,李矜思觉得只有自己身陷囹圄,每天在水深火热里挣扎,实在不公。
他没有意识到,这个念头的出现,是在赵斯年来了以后。他想自己这样难过,赵斯年也不能好受才对。
这实在是个很无厘头的想法,但他的内心如此叫嚣着。
此刻的小侯爷,不知怎么就被情绪冲昏了头脑,不再考虑得失。连说出的话,都像是在置气的小孩子。
“即便他可以脱身,却管不了现在的你。这儿是岭南,我的地盘。我可以拉着你给我陪葬,不是么。”
青年静默片刻,抬头同他对视,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赵斯年一双眼生得狭长,眼尾上挑,本就是多情眸,任是无情也动人。他又这般认真的看着自己,李矜思刚刚脑子就不是很清楚,现下更是成了一锅浆糊。
于是,少府卿大人所见——坊间传言最是风流的小侯爷,仅仅是同人对视了一会儿,就因为害羞,脸上升起一段浮光霞色。
这样大的反差,他没能忍住,唇角勾起,低低笑出声。连带着眼角眉梢,也渗出些稀碎的柔软。漆黑的天空上,漫天星河闪烁。
“侯爷,你不想回家么。”
李矜思被这一笑晃了心神,不自觉点点头。下一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小侯爷,挫败极了。
无他,只因在赵斯年面前,他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消匿得干净。但没人能拆穿他的假面,除非是他自己主动卸下来。
后来李矜思才明白,尽管不想承认。事实却摆在眼前,他是在对赵斯年撒娇,希望他能哄哄自己。
太久了,他压了太久。直到赵斯年的出现,无声无息地挑开了一个孔。让他埋藏在心底的,那些汹涌的,无法轻易释放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虽有失控,他到底还是能克制住,掌握好分寸。
“我有些好奇,容玉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了他,连死都不怕。”
赵斯年深知,或许是小兽一时不注意,刚刚才被他捕捉到了弱点。李矜思清醒过来,一定是会反扑的。
他总要暴露一些东西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与其等着李矜思发现了什么,拿捏住他的软肋,倒不如自己把伤疤揭开,自此便无所顾忌。
“容相给了我一个许诺。”
“嗯?”
“侯爷,我没什么大志向。赵家的人,骨血里似乎都没有天赋,无论是于仕途,还是从商。”
“你是想为赵家正名?”
赵斯年摇摇头,好像陷入了某种情境的回忆当中,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的母亲,是让坊里的舞伎。之所以能被看中,是因为她生得很美。赵家家主想,她生下来的孩子或许能承袭这份美貌。”
“她只是其中之一,被选中的人还有很多。不过她们都只有一个用处,就是生出漂亮的女孩。”
“等等。”
李矜思有一种直觉,他不能让赵斯年把事情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他就彻底抓不住这人了。
“怎么了,侯爷。”
青年眸里满满疑惑,不是你想知道的么。
是,他是想知道关于赵斯年的事情。但如果这个代价是,知道了就会失去眼前这个人,那还是算了。
“容玉的诚意足够了,你是他的人,想做什么和我无关。”
他主动转了话题。
“刚刚的名单你应该还有吧,我没记住。”
赵斯年顿了顿,想到李矜思一把扔进火炉里的时候,眼睛可是眨都没眨一下。
“没有。”
“真没有?要不你再让容玉写一封。”
“不必,我都记住了。”
“哇。”
李矜思拿看宝贝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来回围着他转了几圈后,大约是兴奋过了头,甚至还上了手。
“要不,修明,你考虑一下换个主子跟着。你看我怎么样,容玉给你多少俸禄,我给你十倍,还带着休假。你喜欢什么……”
李矜思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地开口。
“侯爷,你不要趁机摸我的腰。”
“……”
除却李矜思有些胡来的性子,总是会想着法子戏弄他。其余的,这人倒是没再问过他关于赵家的任何事,私下也没有调查过。
就这样,赵斯年在岭南和他待了三年。
时间能改变的东西有很多,这三年里虽然有过不少争执,他们却越来越了解对方。
两人心知肚明,能支撑他们一起走下去的东西,并不是爱,而是曾经被天地所背弃的相似命运。
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有着同样回不去的故国他乡。那些无法忘怀的记忆……本是只能等待风雪将其埋葬。
而正因为遇到了对方,彼此便可以互相依偎着取暖。
此刻醉月楼里,三人围着圆桌。在容玉几句话就把赵斯年的心顺走以后,李矜思低头,神情难掩失落。
“容相此前提出来的事,无论多么刁钻,我都办到了。今次这桩事,都无需我动手,我又怎么会不答应。”
“修明,我都还没说话。你见了季相以后,就不再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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