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帝女花
事无巨细,百密一疏终有漏。南絮计划着一个时辰的药效,本是够用的,正巧算着时间,容玉也能到。
但李矜思一向由着性子胡来,多耽搁的这半个时辰,药效已经过去了。
贺兰醉墨揉了揉眼睛,在等待的过程中百无聊赖。送来的点心小巧精致,他没忍住稍微用了些,隐隐约约就有些犯困。
但又想着要等容玉,生怕给被他跑了,便着意喝了几杯茶,意欲提提神。谁知,越喝越困,最终还是抵挡不深沉的困意,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醒,头脑还有些昏沉。他扶额缓了一会儿,起身拿了叉杆支起窗户,想吹吹风清醒一下。
日影西斜,醉月楼底下越发热闹。
此时门口聚集了一群人,贺兰醉墨一眼就瞧见树下过分醒目的马车。
衡轭上装了六个銮,风一吹,响铃清脆。车轴两端的軎口,以金银丝镶嵌成美丽的纹饰,从舆座到幔盖,每一处都华丽非常。
如此大张旗鼓,该是哪个贵族子弟,或是权臣罢。总归不会和他有什么干系,下一瞬人群里相携走出一青一白两个青年。
有些人不需要姿态,就可以成就一场惊鸿。
青衣妖艳,白衣冷冽。他们走在一起,因彼此截然相反的气度,更是几乎将两人各自的风华,发挥到了极致。
他结识的人实在太少,不知上京里何时出了这般人物。贺兰醉墨看着楼下的人,努力思索着坊间的传言,试图找到能与之对号入座的。
李矜思行军打仗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处地方,总要先勘察周遭的环境。他环视一圈,倒是没什么人需要特别注意。
然而,一道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虽没什么恶意,大概只是因单纯的好奇,故而产生了些探究的想法。
李矜思本没想去搭理的,这周围对他好奇的人多了去。奈何这道视线不同于其他人的隐秘八卦,有些较真的意味。
到底还是引得他侧目,寻着轨迹向三楼看过去。他勾了勾笑意,原是个漂亮的绯衣少年。下一秒在看清他的相貌后,李矜思以为自己眼花了。
“崔、”
赵斯年感到身边人情绪上的波动,
“怎么了?”
顺着李矜思的视线,却见他正盯着三楼一处开着的窗户,那里并没有人。刚刚贺兰醉墨因实在想不到这两人是谁,索性不猜了,恰有小厮来敲门,他便转身离开了。
“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故人。”
什么故人,引得他如此魂不守舍。
“是不是,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也是。”
李矜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两人向楼里走,人群自然地散开。
他的衣服自胸口微微敞开,本该光洁如玉的锁骨上,红痕暧昧,是被指甲抓出来的,引得人浮想联翩。
贺兰醉墨开了门,进来的小厮撤走桌子上的茶水点心,换来新的茶水和时令水果。
一楼台阁上正在唱的,是以李矜思母亲溯光长公主和他的驸马李德音为原型的一出戏——《帝女花》。
溯光长公主,肃明皇后赵氏之女。名音,字未晞。年十七,下嫁李德音。南齐元德三百七十一年薨,年三十二岁,同昭成侯合葬昭陵。
昭成侯,李家嫡出第三子。名德音,字希深。李公高风亮节,不慕功名。少时即怀报国之志,乃真君子也。
年十四,任东宫六卫率,常伴废太子身侧。年二十一,尚公主。南齐元德三百七十一年迎战西凉,大捷。君不幸战死,年三十六岁,同溯光公主合葬昭陵。
公主同驸马感情甚笃,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成婚第二年便得一子,取名矜思,小字容与。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贺兰音同李德音相知相守十五年,历经王朝两代帝王。无论繁华或落寞,彼此从一而终,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帝女花》讲的正是李德音接了圣旨,预备出战江城,前一夜两人临别的互诉衷肠。
台上的旦角儿咿咿呀呀唱着,掩面做出不舍之态。李矜思看了一会儿,唇角始终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怎么都达不了眼底。
他的母亲,可从来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记忆里,他几乎没有掉过泪水。不像啊,不像。
“停。”
李矜思略过人群,站在台阁下面。众人恼怒,不知是谁这样败兴,台上的赤伶脸色也不好看。
然,在看清来人的面容时,人群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嘶,这是个男人么?怎么生得如此模样。”真是妖艳极了。
李郎风流,可堪惊鸿。
李矜思的皮相,是一等一的出挑。他在上京的时候,只要出现便是万人空巷。他不在的九年里,留下的风流韵事也依然为人津津乐道。
时隔多年,人事变迁,这里诸多看客并不知道他就是传言中的人。却还是免不了,再次被惊艳。
“这段你唱的不大对,来,我给你唱唱。”
李矜思一双眼里满是蜜色柔情,好似是先生面对犯错的学生。然,语气不带一点威严。反倒如同在人耳边轻柔呢喃,珍贵的仿佛是在对待什么挚爱之人。
李矜思上了台阁,对着台上扮演贺兰音的旦角伸手。女子在这样一双多情眸的注视下,没半点抵抗,自然而然地就把扇子交了过去。
他微微一笑,接过扇子。
他一开腔,整个调子都变了,不同于女子的哀婉缠绵。初时一句,像是两人吃过饭后,相约出来,漫步在小院的闲谈。
“晚风轻吹凉阵阵,清波池边飞流萤,遥望九天银河影,牛郎织女各西东。”
接着是两人间的嬉笑怒骂,女子显然开始时占了上风,阴阳怪气地作弄夫君。
“情情爱爱鬼名堂,不得饭来不得粮。甜言蜜语说不尽,一天未见心有慌。茶饭不思但思君,朝暮与共不分离。”
慢慢的,大约后来的交锋里,女子没能说过男人,他耍赖了。佯装嗔怒,拿着他最初的誓言质问他。
“胡不念花浣盟香,胡不念柳驿攀条。胡不念临歧,曾共鸳鸯盟。”
“也应念紫陌天缘,也应念春闺美眷,更有盟心句,写在乌丝阑。”
娘子生气了,男子听了后连忙百般娇哄。女子倨傲点头,轻哼一声算作消气。下一瞬想到夫君即将出战,这才软下心肠温柔的诉说。
“惜别离,无限情思弦中寄。好夫妻,长相聚,一双鸳鸯永双栖。”
“李郎本是多情种,江城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
末了才是不舍的嘱托。
“君且去,君且去……妾在闺中待君回。”
他唱完以后,整个一楼鸦雀无声。众人都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仿佛亲身见证了当时两人惜别的场景。
刚刚的旦角唱功虽好,但情感不足。一上来便定了整个曲的基调,通篇下来,听客们感受到的只有一味的的哀婉凄恻。
如今李矜思一番唱罢,立时有了高下之分。
“好,不愧为李郎,璇玑清妙者也。”
一阵拍着手的掌声响起,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回神。台阁下的白衣公子,面上戴着半块白玉面具,火光下只看得雪白优美的下颚,以及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哈哈,容大人过奖啦,我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李矜思交还了扇子,从台阁上走下来。
“侯爷是何时进京的。”
“就刚刚。”
“倒是容相,莫非是同本侯心有灵犀不成,怎么也来了醉月楼。”
“容相。”
赵斯年准备行礼,就被面前白衣公子拦下来。
“既然来到醉月楼,不论其他,只谈风月。”
“好一个只谈风月,容相此举,甚得我心哪。”
“那,不知容某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二位到楼上把酒欢言呢。”
“自然。”
如此,三人结伴,上到三楼。
只留下一群呆傻的看客,几人说话时并没有压低声音,故而所说的内容,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刚刚台上的人是——昭成侯李矜思?怪不得他能将《帝女花》唱的如此绝尘了……
容玉带着他们来到自己常在的雅间,南絮没派人提前告诉他贺兰醉墨来找他。
一来她觉得少年来找他是好事,但实际上贺兰醉墨是向他来问罪的。二来她没想到李矜思和容玉会遇到,还一起结伴同行。
容玉走在前面,推门。
贺兰醉墨听到门口有动静,从椅子上起身,等着来人。可他没想到,容玉不是一人来的。
容玉初时有些错愕,但很快恢复冷静,面上尽是温和。
“世子怎么会在此地。”
旁边的李矜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此刻离的近,他能更清楚的看到他的相貌。还真是和崔昭蘅一样啊,这是他的儿子?
但他没听说崔昭蘅成亲呀,而且看这瞳色,是皇室中人才对。
“我……”
“我进错房间了。”
说完,贺兰醉墨绕过三人,快步跑出去。
真是尴尬,太尴尬了,贺兰醉墨脸上有些热。
“欸,等等啊。”
李矜思跟着他跑了几步,在楼梯口拦住了他。
“在下与公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贺兰醉墨:“……”
好老套的搭讪手法,这不是刚刚他在楼上看到的那人么,应该是和容玉约好了来谈事情的吧。
李矜思眉眼弯弯,收了玩世不恭,自以为摆出一副君子如玉的模样。
但实际上,他胸口前微微敞开衣服,露出的锁骨上,还残留着指甲的抓痕。这点他一早就注意到了,该是个风流浪荡的世家子罢。
“在下李矜思,不知姑娘芳名。”
等等?谁,昭成侯李矜思?萧如玉想要他结交的人?
贺兰醉墨掩下心底的震惊,打量着眼前姿态恣意的公子。是了,这般妖艳至极的皮相,马车也是只有王孙贵族才能用的六銮衡轭。
他沉默半晌,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贺兰醉墨。”
李矜思眼底飞快闪过一缕异色,稍稍在意料之外的答案。少年的身份昭然若揭,是永安王之子长宁世子,并非如他所想。
然而,这般同崔昭蘅无甚差别的相貌,又该作何解释呢。还是说其中另有隐情,他欺瞒了自己。
心下闪过无数念头,李矜思唇边笑意却有增无减,他点点头。
“原来是长宁表弟。”
突如其来的一句认亲,让贺兰醉墨有片刻迟钝。下一瞬才反应过来,李矜思的母亲溯光长公主是父王的姐姐。那,也就是他的姑姑。
“阿墨表弟,要我送你回家吗。”
贺兰醉墨当即摇头。
“不用。”
李矜思挑眉。
“可我担心你会迷路,你瞧,你都找错房间了。”
贺兰醉墨:“……”
刚升起来的好感全没了,为什么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那只是个意外。”
“喔?”
李矜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接着变戏法样拿出半块刻了萧字的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这个呢?”
嗯?贺兰醉墨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明明着意系好的玉佩,怎么会跑到他手里去。在他满是质疑的目光下,李矜思面不改色,继续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
“我从地上捡到的,许是你刚刚不注意落下了。又或是被什么心怀不轨之徒盯上了,还没来得及窃走。”
这里看起来最心怀不轨的人,就属你了,贼喊捉贼真的好么。
“阿墨表弟你瞧,天色入暮。你一个人走夜路,会不会害怕。”
“会的。”
“那、”
李矜思眸色亮了亮,贺兰醉墨接着摇头:“但灯火都亮了。”
“可是,上京的人太多了。”
他没能懂李矜思的意思,头顶摇摆的绛纱灯下,映照着他欺霜赛雪的容颜。
李矜思眸色温和,不同于以往的作态,满是溺死人的柔情,让人分不清真假。此刻他语气带了些许怜爱,像是兄长对弟弟的关怀。
“所以,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
“阿墨表弟既然执意不要我送,我也不再强求。只是总归放不下心,你且等等。”
“喏,容相找来了,你先同他解释解释意外,我很快回来。”
李矜思眼里带了些促狭之色,连他都能看出走错房间是多么蹩脚的理由,更别说容玉了。
他来到树下,掀开车帘,拿戮空短刀利落地剥下车垫表面的外皮,收在袖口里。而后从舆架解下一匹马,翻身而上,向着远处幽深僻静的巷子行去。
这边容玉已经来到他面前。
“世子。”
容玉长身玉立,面上盈盈笑意。一双眼睛通透明澈,内含神光。他站在那里,如一樽上好的羊脂玉瓷,釉色温润。
贺兰醉墨有些后悔了,比起他含章未曜,虚极静笃的不显山不露水。自己的行为便宛如稚童,少不更事,不知三思而后行。
他初时心里憋了气,看完箱底的信后立时明白——容玉戏耍了他,这是他用来骗自己收下东西的一个借口。
他想,在找到他以后,一定要表现得凶一点,强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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