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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章:鹧鸪天

殿内燃了一笼瑞龙脑,案几上的银盘里搁着点点碎冰,跟着摆扇转出丝丝绕绕的寒气。隔着一重一重的帘幕,红罗锦帐里安眠的少年,仍然睡得不太安生。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他眉目紧蹙,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

避无可避的记忆于脑中反复纠葛,支离崩解的意识散成片片团絮,陷落泥泞中。昏沉消解了对外的感知,他听不到门扉打开的吱呀声,以及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直到寒凉的手指触及皮肤,自眼睫起,一路向下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最终停在唇边,爱不释手的摩挲着。

男子鸦青色长袍上,沾染着绯色的血迹,青的凉白,红的妖艳,向上可见其眸底翻滚的欲色,爱与恨意交织,终是化成一声叹息。

“醉醉,我们很快就会再次见面了。”

贺兰醉墨又一次梦到了谢明尘。

彼时,谢家尚未遭灭门之祸,谢明尘时常同他在一处厮混,尤其喜欢同他玩笑。但他的玩笑又不同于常人,总是七分正经。

譬如,他明明最爱喝松针茶,却一定要在那之前先喝一杯杏仁茶。

贺兰醉墨不知其中关窍,只以为是个人风雅的习惯,虽有难掩的好奇,起先也只暗自忍着,并不过问。

后来两人在一起久了,内心的窥私欲因他的刻意娇纵而愈发旺盛,闲来无事,偶然心血来潮,他便借机问了一句:“为什么?”

谢明尘含着玩味的笑意,让他亲自试一下。

晒干的苦杏仁,单闻到气味,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谢明尘却足足向杯子里放了三颗,贺兰醉墨意识到事态不对,自己要遭罪,于是眼珠微转,向他耍赖道:

“表哥呀,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这样的俗人,又时逢这样热的夏日,还是更偏好绞碎了荔枝,冰湃成汁子,又或是葡萄莲子制成的冰碗也不差。至于喝茶什么的,向来都是宴席上,不得而为之的体统。我最烦这个了,你应不舍的教我受苦。”

谢明尘不置可否,淡淡评价道:“醉醉,你出息了。”

倘若一个人泡在蜜罐里久了,是连无味的白水都会觉得苦涩的,是谢明尘给了他任性嚣张的权力。

他以为今次又能轻易地蒙混过关了,甜言蜜语早已信手拈来,刚准备再向他讨巧,夸他几句,就听谢明尘不轻不重地叹息一声。

“我哪里舍得你受苦,刚才心里正紧张,以为醉醉发现了我的秘密,想到此后少不得在你面前又要少一分威仪。谁知是虚惊一场,还好,我这就去给你拿冰碗来。”

贺兰醉墨想,他若是齐天大圣,那谢明尘就是如来佛祖,他怎么逃,都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当下,更是被他这几句话勾的心痒难抑,不论是为人,还是处事,谢明尘看来,竟无一处不是妥帖细致的雅正端方。但现在,他愿意展露严丝合缝下的真实与裂隙给他,这是多大的诱惑呀。

贺兰醉墨扯上他的袖子,正经道。

“你回来,我怕什么?试便试嘛。”

他没吃过黄连,硬要拿他认知范围内的苦去比较,那么贺兰醉墨只能认定:

世上如果有什么比苦瓜汤,苦瓜汁,苦瓜炒蛋更苦的东西,那一定是谢明尘亲手泡的杏仁茶。

他甚至敢打赌,这杏仁决计都是谢明尘亲手挑的,没第二个人能把杏仁的苦发挥到这样的极致。

谢明尘优雅勾唇,眼底微带戏谑,见他苦的小脸拧巴,皱成一团搓揉的绢布,眼眶就要委屈的落下泪珠。又向他递上松针茶,他下意识要躲,却闻到杯沿沁出淡淡松香,经久不衰。

谢明尘哄他:“不苦了,醉醉,尝尝。”

贺兰醉墨只得不甘地瞪他一眼,又不舍得真的与他生气,却还是蛮横地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恶狠狠问他。

“你想告诉我什么?先苦后甜么。”

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连这个都不懂,真是过分的玩笑!

谢明尘缓缓摇头,抽出一方锦帕,轻轻擦拭他的唇角,同他说:“醉醉,婆娑即遗憾。如同这两杯茶水,倘若不曾有遗憾,给你再多的幸福,也无法体会到快乐。”

贺兰醉墨脑子转的飞快,立时反驳他:“如果遗憾太多,已经远远超越了生命的重量呢。”

谢明尘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一时间有些静默,片刻后软声回道:“那就忘记吧。”

他还待再问些什么,谢明尘的身影却逐渐地、一点点变得模糊,他慌张地伸手,想要去挽留,可用尽力气也捉不住他的一片衣角,都是徒劳的。

意识再次于漩涡中陷落,仿若沉在谷底冰河下的木舸残骸,吸足了水的屑片,本色殆尽。

周遭天际重新黯淡下来,不见一丝熹光。直至,一道清稚的声音问道:“藁砧归?母妃,这是什么意思?”

像是燃起一簇烟火,一切在眼前,逐渐明亮,明晰。这一次,贺兰醉墨梦到的是谢意映,他的娘亲。

谢意映离世前的几天,总是念叨的一句话:铅华不可弃。

贺兰醉墨记得清楚,是夏日里歇了晌的午后。隔着一段禁扉,绿竹漪漪,谢意映临窗而立,背对着自己正在念一首诗。

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

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藁砧归?母妃,这女子为何要骂自己的夫君,把他比作砧板呢。”

贺兰醉墨盘腿,就在矮几边上席地而坐,手里还把玩着一支毛笔。他眉头微蹙,很是苦恼,初时是真的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偏他脾性倔强,遇事可以不求胜负,却一定要个结果。但思量了好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索性没脸没皮地向谢意映讨巧,旨在求个答案。

然而,谢意映但笑不语,说这要他自己去体会。

贺兰醉墨千辛万苦的又琢磨了许久,依然不能理解。直到他偷偷跑出去同谢明尘一起逛花灯会,在集市上见到一位卖猪肉的女子时,方才晓得了缘由。

女子拿着刀,一下一下砍着砧板上的猪肉,眉目间似喜似嗔,似怒似笑,嘴里喃喃着。

“这杀千刀的,也不知早去早回,可别是在路上被什么野花迷了眼。”

他忽然懂了,原来是这样,爱之深,则恨之切,爱恨交织,方见情深。

贺兰醉墨于是迫不及待地回去,向谢意映得意洋洋地讲出自己的理解。

谢意映的唇角,自始至终都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怜爱的看着他。

“阿墨,可知母妃念这首诗的意思,其实是想告诉你,铅华不可弃。”

“即使生命到最失望,最荒凉的时候也不要放弃,永远要把自己整顿得漂漂亮亮。就算所有人都不爱你,你也要爱自己。”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贺兰醉墨几乎是在睡梦中哭喊出声。

那般刻入骨髓的无力,亲眼看着生命中最深的眷恋离去,堪如千刀万剐,那般凌迟样的愧疚,亲眼看着惺惺相惜的如玉公子,被磋磨得傲骨全无。

从今以后,内心已经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的自己,将何以为继呢?

“母妃……”

“表哥……”

贺兰醉墨倏而惊醒,香汗淋漓,泪痕浸透里衣,一切尽如破碎露珠化成的泡影,如梦似幻。空气里还弥留着瑞龙脑的味道,糜烂而奢芬。

他不管不顾地撩开重重蝉纱,起身赤足下地,疾步到窗边,借着一尾月光摊开双手。一无所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捉不住,到处都是令人窒息的空。

“吱呀”一声门开,才拉回了他不甚清醒的思绪。青绿长裙的侍女一手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碟点心与茶水,幼秾轻声道。

“天还早着,世子可要再歇一会儿。白日里王妃的丧仪,事情繁杂,要累得多。”

贺兰醉墨摇头,登上鞋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又出了神。想到谢意映最后握着他的手,留下的话。

“阿墨,你坚强一点。只有能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风霜,才能无坚不摧,立于不败之地。”

和七年前谢明尘不顾他的哀肯,转身决绝离开时,所说的几乎一样。

“醉醉,我走了,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这太难了。

他的心口兀尔升起一股酸楚,像含了一枚极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得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里。胸腑被扎的刺痛,渐次蔓延至四肢百骸。

恍惚间听到“叩叩”的敲门声,是曾经六年不相见的永安王贺兰斐,他的父亲,此刻在外面,声色闷哑唤他:“醉墨。”

贺兰醉墨不想见他。

六年的囚禁,让恨意抽丝剥茧,密密麻麻蔓延至躯壳的每一处。彼时,他无时不刻想着的都是,以利刃剜入他心脏。

但谢意映再三告诉他:“害我们的另有其人,该恨幕后真凶,不要恨他。他是在保护我们,若不是他,你我母子,将无容身之处。”

听她这样说,贺兰醉墨几乎立时就偃旗息鼓了。他虽不恨他了,但一颗心总也磨得古井不波,如一潭死水,麻木不仁了。

其实,他知道谢意映的秘密,谢意映不爱永安王,爱的另有其人。

谢意映有一只上了锁的花梨木镜匣,只在无人时才打开,逐一翻看里面的东西。大多是书信,还有一些雕刻的小玩意。

只有这时,她的面上才会露出久违的笑容。娇媚的,天真的,轻快的,活泼的……仿佛还是少女模样。

而后,谢意映就静静躺在软榻上,看着香炉氤氲而起的紫烟,一直看到深夜。成日里,用得饭食也很少,久而久之,身体越来越瘦弱。

现在想来,谢意映的离世是有预谋的,她一直在等一个时机。又或者说,她在熬一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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