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谢池春
谢意映病逝于七月七,三合日。这一天,亦是谢明尘回来的日子。
贺兰醉墨恍悟:她和自己一样,是在等着他。
那一天,云息正要去西凉办事。故而贺兰醉墨还多缠了他半刻钟,然而生离死别,不过转瞬之间。
上一刻他还在兴致盎然的问,能不能和他一起去见识一下塞外风光。虽然怎么说云息都没同意,只说会给他带些新鲜玩意回来。
下一刻,他没能见到母妃的最后一面。
贺兰醉墨一路跌跌撞撞跑回别苑,双手颤抖着推开门,却见一个邋遢的老翁跪在床前,紧紧握着谢意映的手,失声痛哭。
他无言,愣了半晌才意识到,他是永安王。可他那样的苍老,一点都不像世人口中所言的,那个金尊玉贵,闲适风雅的王爷。
贺兰斐一头花白发,泪水顺着皱纹滚下来,怎么也不顺畅。
他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贺兰醉墨才知道,原来这些年,他也不好过。
幼秾开了门,向屋外的永安王行了一礼,恭谨道:“王爷可是有什么事么,世子已歇下了。”
贺兰斐先是点点头,又接着摇头,压低了声音问:“喔,是么,适才本王在西厢整理意映的遗物时,像是听到醉墨哭了一声。”
幼秾一怔,神色复杂,回道:“王妃离世,王爷伤恸惊心,许是听岔了。奴婢前来,是世子吩咐拿王妃最爱的黑漆九节箫,一同放到棺里去。”
闻言,贺兰斐叹了口气,立在原地静默许久,才负手离开。
天将亮,贺兰醉墨便穿戴整齐地在正厅里等着了,父子二人相顾无言,他只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巡查安排的的寿材,陪葬品,纸扎贡品,哭灵人……
待一切都妥当后,才开门待宾。谢意映是永安王妃,前来吊唁者不少。
王家,陈家,萧家,苏家……各个世家家主少主们,依次从高到低位来的。而后是晋王,再是朝中重臣,具成一列上香。
“容相怎么没来?”
说话的是第一列上香的男子,贺兰醉墨稍加思索,应是王梵之,与朝中容玉很不对头的那位骁骑参领。
这两人他都不熟,只是听云息讲过。少年意气,惊才绝艳。
一文一武年岁不大,却已然跃居于高位。这般互相看不顺眼,也是帝王的一种制衡手段。
“回公子,容大人奉命去东阳国考察,前几天才回来,舟车劳顿。听说这会儿还在修养,病得起不来呢。”
“呵,这种祸害遗千年。待会儿随我去看看,给他带只老母鸡去。”
两人声音不大,只是因为站在灵柩最前面,所以被贺兰醉墨听了个一清二楚。
“谢家家主前来吊唁。”
门外的通传声喊来,这次人群之间的低声互语消失殆尽。所有人都看向门口,神色复杂,带着隐隐的八卦好奇。
“谢家家主?那不是……”
是宫里一位资历深厚的姑姑,看着跪在地上的贺兰醉墨,忙掩了唇。
谢家小郎,举世无双。文可安邦,武可定国。那是只存在于记忆里的惊鸿,七年前十四少年郎,昙花一现,名动帝京。
而后谢家灭门惨案,七年的时间里,他消匿得干净。人人只称,举世再无谢郎。
除却这些,对于贺兰醉墨来说,这个人是他生死相交的表哥。
玉佩声叮铃作响,却只听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而后是车轱辘的滚动声。
“怎么会变成这样。”
贺兰醉墨应声转头。
逆光下的男子,端然坐在一方轮椅上。一身牙白长袍,手里捻一串佛珠。
他通身的气质极为内敛,几乎没一点棱角。温润而圆融,好似已然看尽世间繁华。
贺兰醉墨抬头看他,他亦澹然回望。
分别七年,记忆里骄傲惊艳、明媚风流的少年郎,终于还是不见了。
谢明尘垂眸,一一轻声向他们问安。
“好久不见,世子殿下。”
“还有,永安王。”
接着缓缓推动轮椅,温顺谦和的到人群最后面,一块小小的僻静角落。
曾经的谢家,世家之首。那时候紧赶着巴结的人多了去,谁也没想到落难以后,无一伸出援手。
如今这辈只剩下一个谢明尘和他的侄子谢寄青,算是彻底败落了,只剩个空名在。
谢明尘因死里逃生后落下了残疾,平常没再出席什么场合,一直深居简出。
一则,永安王妃谢意映是他的姑姑,传言姑侄两人感情极好。二则,贺兰醉墨与他私交甚好。如此,七年后的今天才能见到他又回到众人面前。
宾客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窃窃私语。
“谢小郎虽残废了,可这皮相没坏呀。”
“你不知道?他母亲萧家大小姐当年可是上京第一美人,他能生的不好看吗?”
“凭这相貌,即便仕途废了,也可入赘个金枝玉叶,混得衣食无忧啊。”
“这出路不错。”
贺兰醉墨侧头抬眼,凉凉扫了一下那几个议论的人。且不说这是在他娘亲的出殡仪上,他握了握拳,谢明尘怎么样也轮不到他们来置喙。
永安王看出他情绪不对,忙上前对人群扶了扶手。
“诸位有事忙的便回去吧,时辰不早了,亡妻也该到了下葬的时候。”
众人听了,又是排成一列一列来送上些关怀安慰。
“王爷节哀顺变。”
“世子多多保重。”
“表弟珍重。”
“……”
贺兰醉墨本想等着谢明尘,一同去城外下葬,也好和他说几句话。然而等到忙完一切,再抬头去看时,角落里,谢明尘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等人都走干净了,抬棺的人说要去城外下葬了。天上却飘起来雨滴,好像是迟到的悲伤。
但贺兰醉墨已经哭不出来了,他只是一路跟在棺木后面,木木地看着谢意映棺木入土。
他一直守着,轿夫们也走了,只剩下他和永安王的时候,他才无力的跪下来,深深磕一个头。
很冷,抬头。他知道这种冷将一直持续下去,而他也将伴随着这种冷活下去。
“醉墨,走吧。”
永安王撑起了伞,两人的身影在雨幕里渐行渐远,直到捉不见踪影。
迷蒙之间,一阵清清袅袅的苏合香飘过来。躲在暗处的白衣青年,玉手撑着一把三十六节骨伞,白色的伞衣,点点红梅应缀。
骨伞下,一双温柔的眼睛波光粼粼,在雨天里蒙上了一层雾色,濛濛的照出人的影子。
他丢了伞面对着眼前的墓碑缓缓跪下,白衣沾染了泥泞,却生出别样惊心动魄的美感。
“对不起,姑姑。”
“醉醉,我会照看他的。”
贺兰醉墨拒绝了永安王让他搬回正殿的提议,仍旧安置在王府一隅的别宅后院里。此处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支花草,都承载着昔日欢悦且美好的记忆。
他窝在家里三个月,不速之客翻墙进来了。
是八月里的一天,小院佳景如屏画。以往这时候天香桂子,木樨开满园。谢意映会摘下来亲自做点心,做花酒。
谢明尘在的时候,他便只管早早找了他一同去登山。晚间再回来,三人围桌对月。
谢明尘没在的那七年里,有一半的时间是他自己,另一半是和云息相伴。
第一次见到云息的时候,是在府邸一角偏僻废弃的院子里。旁边还有一池破败荒凉的荷花,他正拿了绳子挂在树上,双脚站在小板凳上。
他拿帕子擦了擦水池岩壁,坐在上面隔了十几丈远看着。结果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没等到他双脚离地。
贺兰醉墨打了个呵欠,起身预备回去睡觉,这时他开口了。
“你知道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么?一无所有的人在水底下,普通人在水面上。我卡在中间,理智不让我下去,命运也不让我上来。”
贺兰醉墨伸了个懒腰,拨弄了几下手腕上那对犀角雕福寿纹铃铛。
“那你不会想寻死了罢,我饿了。”
“你守在这里,是怕我想不开,要救我?”
云息问完以后就后悔了,他看到面前少年看傻子样的模样。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不然,你以为呢?
他以为呢?母亲和叔父夺权杀了父亲,登上高位。这不是结束,恰恰只是日落前的开始。
他从不知自己一向柔顺谦卑的母亲的另一面——赶尽杀绝。
叔父死的时候很诧异,而母亲只是嫌恶地低头看一眼,清清淡淡一句话。
“拉去乱葬岗埋了。”
他还没来得及劝他停手,那些明晃晃的刀剑就转了个方向,齐齐对准他。哪里还能停手,自从踏上这条权力的不归路,他就回不了头了。
他一路逃亡,从故国逃到南齐,求生的志向已经微乎其微——活着的意义还有什么。他以为自己失去了所有,是被天神厌弃的孩子。
他不想挣扎了,那刀剑却没落到他身上。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少年,拿剑替他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西夷乌金大王的狼崽,一年前打败陈柏州的人,如今甘愿死在一群小喽啰手里?”
他依然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不反抗不挣扎,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少年不知道,那些浴血奋战不过是因为那时候内心有想要守护的人。现在没有了,这是一个谎言,一场骗局。
“你的妹妹和弟弟,云嘉和云澜,都还活着。”
“你不想从卓姬手里救回他们?他要掌握大权,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挟天子以令诸侯,稚子年幼无知,最易把控。”
耳边刀剑碰撞的声音消失,少年的声音也消失。他捂着受伤的腹部,睁开眼睛。地下是一块和田白玉,上面写着——崔。
他看了看,拾起那玉佩丢出去,转头离开。一段路以后,又认命一般折回去捡起来,塞到袖口里。
“你不会以为我守在这里,是想催着你踢开板凳,看好戏吧?”
云息回神,面前少年琥珀色眸里隐隐几分怒气,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
“谁会拿一条人命开玩笑。”贺兰醉墨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男人,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如果你真的是为了看好戏。我会先杀了你,再自我了断。”
“……”
呵,贺兰醉墨转头就走,他还没受过这委屈,也没见过如此小人之心的人。
青年却拦住他。
“作为报答,我做你的先生怎么样。”
少年停住步子,而后冷冷吐出一个字来。
“滚。”
真的是长见识了,贺兰醉墨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脸呢,兄台?开始欺骗人感情,搞得他提心吊胆,下一秒就开始放狠话恐吓他。
现在又转了模样想要当他先生——怎么着,因为他没想鼓动他踢板凳。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您的不杀之恩,知遇之恩呐,他心里腹诽。
身后男子低低笑起来,轻快愉悦。
“你不想出府看一看,走一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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