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玉团儿

轻裘锦带，少年俊雅狂荡。东风跃马，辇路尘凝步袜。

崔星河一身牙白长袍在前，一男一女跟在他后面。他们出了院子的门，直到彻底消失在两人眼前。

“世子，你脚上的伤。”

贺兰醉墨摇头。

“不碍事。”走走停停这一段路，血瘀早就化开了，没感到疼。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贺兰醉墨才冷静下来，开始重新审视今天这桩事。

容玉即便料事如神，算到了他会受伤。但不至于提前准备出这样大的排场——杏林百草堂。

他一定不是给自己准备的，而是给云息。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想到陈雪怀的话——难道几位当中，有认识刺客的么。

所以，贺兰醉墨侧目，看向烛火幽幽的厢房，他们是一伙的。

然，容玉又是怎么知道他也是认识云息的，还笃定他一定会帮。那么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已经提前调查过他。

从一开始的接近，就是为了今天的一切么。似乎还有什么被忽略了，他转头，正对上幼秾担忧的目光。

此刻的陈府，灯火通明。仆从们都列成几队，低着头等候在书房外面。

陈柏州刚刚是想着立刻赶回书房的，却被门口李矜思几人拦住，他们每人对着他说了好一通废话。

言辞是感谢收到的礼物，如何贴合心意云云，但他怎么听都觉得虚伪。

奈何这几人又摆出十二万分的真诚和感动，陈柏州无法，只能和他们寒暄客套了一阵。

这边是李矜思，沈之恒，萧行止和赵斯年轮番上阵。这几人身后所代表的势力，陈柏州一向是想拉拢的。

所以他们的主动示好，他当然要给面子。

而那边的容玉，则着意牵绊住了陈雪怀。两人针尖对麦芒，明褒暗贬。

等陈柏州终于一一地应付完了几人，他以为能走了。那站在他们身后的白衣少年，是谢家的小公子，也有些害羞的向前靠过来。

谢家如今，无权无势，败落了不说。还因为很久之前的一桩秘事，陛下一直没有释怀。

别说拉拢了，陈柏州就没想着去接近谢家。是以，他面上就不如对刚才几人那般和颜悦色，隐隐有些不耐烦。

谁知谢寄青根本不会看人眼色，依然一脸天真纯善。

少年嘴里说的，也不是感谢他送礼物之类的谢词，而是跟他讨论起了文章和春闱一类事。

陈柏州几近发怒，李矜思几人却又在旁边帮腔作势。

“谢小七是我们的朋友，陈大人不会不给我们这个面子吧。”

赵斯年也跟着点点头。

“寄青问的这些问题，我也很想知道呢。”

他忍了，继续跟谢寄青漫无边际地扯了很久，终于说完了。

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容玉和陈雪怀一番‘热络’的交谈也结束了。容玉向着他走过来，唇际笑意温和。

“柏州兄，你今日说的，既然那荷包给错了。我想知道，原本给我的礼物还有么。”

不对劲，容玉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等等，陈柏州蓦地抬头看向几人。恍然间他想到了什么，面色越发难看。

他们是故意的吧，故意拖延时间。那么拖时间的动机是？陈柏州越发觉得事情不受控制，必须赶快确认。

他向门口守着的陈雪怀呼喊了一句。

“雪怀，你来招待一下容相，把礼物送过去。”

想明白以后，陈柏州不再管李矜思几人在身后的呼喊。他形色匆匆，一路到了书房。

沉下心，他推门走进去。仔细的关好门后，方才转开花瓶打开暗门。入目是一排一排的书架环绕成圈，上面堆叠着不少古籍。

他眯了眯眼，到第三排书架的第七个横阁前，拿开最上面的一本书。绕成圈的书架如同从内而外打开的门阀一般，缓缓挪开。

陈柏州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缓缓走过去。

最后面的墙上弹出一个小窗，里面放着不少文书类的东西。他一手探上去，一样一样检查着。

一刻钟后，仆从们听到书房内传出花瓶，茶盏被摔碎的声音。他们面面相觑，自觉把头埋得更低了。

陈柏州开门，面色阴沉。

“立刻传话给少主，倾陈家之力，也一定把那个刺客捉住，不论生死。”

“是。”

侍从们连忙应着下去，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守在陈府门口的武安君。

陈雪怀并不知道父亲书房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有问过的。

陈柏州讳莫如深，说是事关陈家命脉的东西。只有到他承接陈家家主的那一天，自己才能交给他。

“那些东西很重要，关乎整个陈家的存亡。”

如今陈柏州下了这样的命令，看来这些至关重要的物什，落到那贼人的手里了。

要先打发走这难缠的几人，陈柏州不愿把事情做绝，凡事都要留三分。他可不一样，当即便下了逐客令。

“天色晚了，几位该回去了。”

李矜思笑眯眯地，一打折扇张开在眼前。他一袭青衣，两袖月光，染就一树芳华。

不得不说，小侯爷生了一副惑人的好皮相，端的是爽朗清举，绝世风雅。这般姿容，的确引得无数男女心向往之。

“明天是休沐日，我还想着彻夜同君上把酒相欢呢。”

无论图的是他的色，还是这个人本身的气度，很少有人会拒绝李矜思这样诚心诚意的请求。

奈何，他面对的是武安君，连女色都不近半分，何况是男色呢。

陈雪怀心如止水，眼拥寒霜。

“侯爷和少府卿，应当还没有觐见过陛下吧。”

“至于容相，今晚上的事，有许多细节之处本君还想不明白。”

“既然几位这么想留下来帮忙，我也不好拒绝。这样，本君即刻派人去皇宫里通报一声，再请刑部尚书过来。”

“咱们秉烛夜谈，如何。”

萧行止面色微变，其余几人倒是面色如常。沈之恒挑了挑眉，好看的狐狸眼微闪。

“君上真是玩笑话了，要是说吃喝玩乐，我还能帮上一帮。查案什么的，还是算了。”

“时间也不早了，既然小侯爷酒没喝够。”

他转了话锋。

“我做东，咱们再去一醉方休如何。”

李矜思收了扇子，回以一笑。

“好极，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再多叨扰君上了。”

几人结伴而行，向着醉月楼的方向去了。陈雪怀看了一会儿，见他们的确消停了，不再打算生事。

这才摸出自己的腰牌给了贴身的侍从，让他去自己掌管的兵营里，调拨一千羽林军出来。

而后陈雪怀又从府里选了几个身手矫健的侍卫，带出自己饲养的猎犬，先行在路上追踪着血迹去搜寻了。

那刺客受了重伤，想来也跑不了多远。

杏林百草堂的西厢房内，床上的云息悠悠转醒。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口，还好东西在。

他咬着牙下床，开门。见身着绛紫长袍的少年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庭院。心下安定，脸上也不自觉浮现出柔软的笑意。

吱呀的开门声惊扰了尚在沉思的少年，贺兰醉墨回头。见云息面色苍白，身形站立不稳，连忙过去扶着他。

“先生。”

“还没有天亮，先生可以再休息一会儿。我和幼秾在外面守着，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回去也不迟。”

云息摇头，眼睫纤长，翕动间似乎还挂着垂珠，眉间风骨难笔拓。

“陈柏州一旦发现东西丢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应当四下派人搜寻抓捕于我了，咱们得立刻离开这里。”

“那，先回王府？”

“好。”

两人扶着云息上了院子里的马车，他身体虚弱。如果坐在榻上，行路摇晃，若是碰撞，正好会硌到后背刚包扎好的伤口。

是以，贺兰醉墨不由分说。直接让他倚靠着自己，好防止伤口再次崩裂，也少受些痛楚。

这厢三人赶着马车回府，那边陈雪怀追踪着血迹，又有猎犬引路，很快就找到了这处院子。

门口本来立着的——杏林百草堂的牌子，已经被崔星河收走的，西厢房的烛火也熄灭了。这间院落，看起来像是毫无人息一般。

然，猎犬的嗅觉及其灵敏。虽崔星河后来着意用了其他药味来掩盖血腥气，但西厢房的榻上还是沾染了许多。

云息忘记了这茬，猎犬引着陈雪怀来到西厢房门口。蹲在地上，冲着里面汪汪叫。

“君上小心。”

陈府的侍卫们纷纷拔出刀剑，先行围在他身侧，向着门内窥探。

陈雪怀黑眸深邃，点了一束火把，推开门来。里面空空如也，他尚在审视四周，时猎犬已经扑到了床榻边上。

他打着火把看过去，床上还残余着几朵晕开的血滴，迹象很新，他们刚走没多久。

“好孩子。”

陈雪怀摸了摸猎犬的头颅。

“接下来就靠你了。”

猎犬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又冲着陈雪怀叫了一声。而后破门而出，直直冲着百花井巷跑去。

“跟着赤刃，追。”

陈雪怀跟上去，对着身后跟着的侍卫们吩咐。

“是。”

侍卫长从小就被陈家相中，所以知道的事情也多一点。赤刃是君上亲自饲养长大的一只猎犬，极通人性。

它能根据一个人血的味道，锁定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方圆百里内，都能追踪得到。

“幼秾，直接驾着马车进咱们的院子。”

“是，世子。”

眼见着过了王府，他们才松了一口气。谁知幼秾刚一开门，南安王便等在门后。

“醉墨。”

他心跳如鼓，有些不知所措。

“醉墨，你还好吗。”

永安王的声音有些担忧，语气却愈发和蔼。

刚刚贺兰斐几乎是被陈府的侍从，强行压着离开的，所以没能顾及上女儿。

即便他先回到了王府，也是放心不下，一直在后院守着。

“刚刚爹先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在那里，没出什么事吧。”

呼，贺兰醉墨心下放松，原来为了这件事。

“父王放心，我没事。就是那刺客挟持着陈小姐，他和陈大人谈判用了很长时间。我跟在一行人后面，也不好先走。”

“嗯。”

永安王于是点点头，又问。

“都到家了，怎么还不下车。”

“爹爹，我吃醉酒了，还有些头晕。”

永安王听他这样回答，仿佛还在等些什么。然而，好一会儿过去了，两人之间都无话。

他悠悠叹口气，转身离开。

“好，你早些休息。我让人煮了安神汤，一会儿送到你房间去。”

“谢谢爹爹。”

贺兰醉墨咬着唇，手心又生出不少冷汗来。明明外头一帘之隔的人，是同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也不知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丑时已临近末端，影堂斜掩一灯深，照见人如画。

明天是休沐日，容玉不用上朝。但李矜思和赵斯年，无论怎样都得入宫面圣。是以，尽管他们对这次的事情还有不少疑惑，但并不急于在一时知道。

李矜思在醉月楼的门口前停下。

“我和修明要先回去了，季大人有什么事，随时再派人来就是。”

容玉点头，笑意温和。

“今次的事情，要多谢小侯爷相助了。”

“应该的，不仅是为了同你的合作。更重要的，我是为了修明。”

李矜思早已把赵斯年视作自己的人，尤其宴席上——他们咬耳朵探讨接下来该如何应对的时候，他从赵斯年身上捞了不少‘好处’。

比如，小侯爷的眸光愈发炽热，眼神若有若无的游移在青年腰上。

其他人没觉察出不对，赵斯年却知道这厮在想什么。

赵斯年白玉般的面容上，流转着淡淡琥珀光，润泽温和。他的眉眼生得很淡，连带着思绪也是透明的。

大多时候，赵斯年整个人就像天山积巅融不开的冻雪，即便蒙蒙的化成了雾，始终不曾照出半分他人的影子。

奈何李矜思是地下封浸久了的熔浆，他一向习惯于吞噬。有朝一日遇到了赵斯年，两厢较量下。

不知是岩浆会被冻成石块，断了他疯长的私欲，还是冻雪先行屈服，蒸腾为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