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秦桑枝
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家族,即便位列第一世家,会对谁有威胁呢?贺兰醉墨实在想不到。
而谢家没了以后,最大的受益者,不该是陈家和王家么?他们一跃成了世家里的首位。至于帝王,又得到了什么?
理不清,太乱了,他觉得这其中缺少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信息。
天色渐晚,深秋凉意浓。贺兰醉墨骑着红棕马在街上疾驰而过,夜风吹得人一个激灵。
他浑浑噩噩的回到王府,幼秾觉察出不对劲,递上来一碗安神汤,他服下了。但这一夜,却实在没睡好。
梦里反反复复,萧如玉讲的事都成了真,在眼前走马观花样上演。
第二天,幼秾一早就守在门外,呼唤了好几声都没得到应答。她心下焦急,思量再三,推门进去。
却见贺兰醉墨衣服都没褪,和衣在床上蜷缩着。
幼秾试探性地唤他。
“世子,世子。”
贺兰醉墨翻了个身,眉头紧蹙。他缓缓睁开眼睛,两相对视,幼秾愣住了——怎么他的瞳色变成了黑色?
少年一双眼睛湿漉漉地,懵懵懂懂的模样。有些疑惑地对上她的视线,好像在问她是谁?
半天没听到回答,床上的人难受地摇摇头,开口一声痛苦的呻吟,宛如受伤的小兽。
幼秾这才反应过来,他的面色实在过于红润。幼秾伸手,附上贺兰醉墨的额头,滚烫滚烫的,这是发了高热。
先是谢明尘那番话,让他备受打击,一天一夜没阖眼。后又去找了萧如玉,听她讲了所谓的真相。情绪大起大落,心力交瘁。
几天下来都没好好吃饭,回来的路上还吹了冷风。是以这场病热,来势汹汹。
幼秾甫一出门,张嘴喊了喊又忍下来。不行,贺兰醉墨的瞳色,不能让更多的人看到,以免生出什么无妄之灾。
幼秾最终还是去找了永安王,让他亲自来守着他。贺兰斐坐在床前,拧了一块毛巾敷在少年额头。
他面色凝重,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递给幼秾,琥珀色眸里深沉不见底。
“切记不可声张,你去城南。找一间药屋,名叫——燕雨芳草堂,一定要是这家,你把玉佩给其中的医者。”
“是。”
那里是崔昭蘅和谢意映一同开的医馆,也是两人时常秘密相会的地方,承载了他们很多美好的回忆。
而他遇到谢意映,同样是在这间医馆。有时候贺兰斐会想,不如不遇倾城色,此恨长在无销期。
三个人里,谁都没能成全。那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只余下他,得替他们守护着娇娇儿。
幼秾接过玉佩,骑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贺兰斐这边,烧了热姜汤,一点一点喂给他。毛巾焐热了,他便以指触温,时时更换。
中间间或有他清醒的时候,睁开眼迷茫地看一眼周围,眸里空洞无神。他的手顿了顿,维持瞳色的药,要比预想失效的时间早了很多。
“冷。”
少年痛苦不安的挣扎着,噎喏一声后,低低抽泣起来。
贺兰醉墨陷入了无边梦魇,所见皆是黑暗,意识昏沉。耳边响起不同人的呼唤,悲伤的,欣喜的,爱怜的,愤怒的……
母妃说,你一个人要坚强。谢明尘说,过去的,请你忘记吧。云息说,生何益,死何益?还有萧如英,一遍一遍质问他,为什么要害谢家……
甚至那位他不曾见过,只在记忆里和从他人嘴中听过的帝师崔昭蘅,此刻在梦里,也有了隐约的剪影。
他穿着一身白衣,看不清面容。语气却十分和蔼,他喊他阿墨,让他有想哭的冲动。
贺兰醉墨问他—我该怎么办?
孩子,你要多想,很多东西不能用眼睛看,你要用心去体会,答案就会慢慢出现。
我再告诉你一句,我只做帝师,让的全都是帝王之道。
你问什么是帝王,帝王之威,不是体现在一语灭天下,而是一言救苍生。
孩子,留给你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对不起你,但还是希望,你要坚强。
爱太执着,恨太浓烈,都会让人失了清明。
……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影子越来越淡,在彻底消弭之前,他感受到一阵清风拂过脸颊。
“不,不要走。”
贺兰醉墨不知梦到了什么,浑身止不住的发抖,泪水倾泻而出。
“阿墨,好孩子。别怕,爹爹在。”
永安王语气温和,宽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少年的肩背。
“王爷。”
统共一个时辰,幼秾就紧赶着回来了。贺兰斐向她点点头,看向她身后,并没跟着人。
“大夫呢?”
“大夫说他不能来,但是给了药包和药方,还有这个。”
她把精致小巧的白瓷瓶递给贺兰斐,而后行过一礼匆忙出去。
“奴婢先去给世子熬药。”
贺兰斐打开塞子,里面是多年前谢意映拿来,改变贺兰醉墨瞳色的药。
一剂汤药下去,少年脸上的红晕瞬时消下去,睡得也安稳了不少。他们刚松了一口气,当天晚上,又反复起来。
这场高热,一直持续到第三天才彻底褪去。
贺兰醉墨醒过来的时候,绯红的霞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此刻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梦里那位白衣帝师交代的话,好像真的一样。
浑身软的没力气,他稍稍转头,发现了俯趴在自己床边安睡的少女,是累极了罢。他没想叫醒幼秾,眉眼愈发温柔。
一阵细微的开门声,步子也轻地听不到声音,偶有摩擦,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看过去,来人是—永安王。贺兰斐手里端着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刚熬好的药,冒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阿墨,你醒了。”
这一句刻意压低了调子,床边打瞌睡的少女还是听到了动静,立即清醒过来。
“世子?好些了吗。”
不知说了多少遍,成了习惯,她下意识这样问候。然,下一秒她对上贺兰醉墨一双满含笑意的琥珀色眸子。
“世子,你醒啦?”
幼秾压不住的欣喜。
贺兰醉墨想开口回应,却发现嗓子干涩喑哑的发不出声音,只得尽力点点头。
如此,又将养了三天,他才恢复如初,又能活泼地顽笑。只面色依然有些苍白,体态上也瘦削不少。
算算时间,再有几天就是陈家的焦尾禾宴。永安王叫来几个坊间颇有名气的绣娘,让他选选喜欢的花色,好赶制披风和外氅。
幼秾跟在后面,陪着他一起看料子。贺兰醉墨一向偏爱艳丽的绯色,今次却有些不同。
他的手堪堪从一应海棠红,银红,杏红,玫瑰红……略过。最后选的反倒是锦葵紫,浅灰一类的颜色。
定下来后,绣娘们本算准了时间。刚好能在宴会的前一日把软毛织锦斗篷和披风赶制完,然中途一位绣娘家里出了事,赶着回去。
人手不够,这位绣娘所负责的花样,在针法上,又甚少有人能替代。是以,衣服没能如期完成。
无法,只能把之前往年的披风一类拿出来用了。眼见着明天就要去赴宴,还好今日晴空万里。
院子里,幼秾正仔细打理着在日光下晾晒着的披风。贺兰醉墨坐在树下的椅子上,捧着一盏茶看书。
“世子,容相派人送东西来了。”
幼秾手微微一顿,继续若无其事地拿着拂尘拍打衣服。贺兰醉墨放下了书,从椅子上起身。
还是上次的那位信使,眉清目秀的少年挑着两只木箱,一路走来。
“世子。”
少年搁下箱子,向他俯身行一礼。笑意温和,举止端方。容玉手下的人,也都随了他的性子。
“劳世子费心,容相说上次您给的助眠的东西,很是管用。只最近快用完了,不知能不能再向您讨些。”
“如今深秋凉了,容相刚好得了一些毛皮,让人赶制了些衣物。命小人送来,算作回礼。”
贺兰醉墨不大想收,之所以拿那些东西给他,就是容玉先送了自己配饰。这一桩物件的情还没来得及还清,他又送来了。
那岂不是要纠纠缠缠,还不清了?
“容相客气了,都是朋友,何须如此客气。”
“都是寻常玩意,能对容大人有帮助就好。”
少年见他回避,心里感叹主子果然料事如神。还好他都想到了,布置地也周全。
“还望世子不要嫌弃,一定要收下。对了,这一箱是给幼秾姑娘的。姑娘来看看,可还喜欢?”
幼秾停了手里的活计,心里明白,公子这是想借她让世子收下东西了。
她面上欣喜,做出一副期待的模样,向着少年小跑几步,来到跟前。
“还有给我的?”
“世子,我能打开看看吗。”
幼秾本没抱着多大期待,想着公子也就是送些小玩意。然而,在打开的时候,她难得的愣了,心下生出些别样的情绪。
一样一样拿出来,箱子里分别有三件衣服。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散花百褶裙,以及木兰青软毛披风。
上头还搁着一个小木盒,打开来,是一支珊瑚扁方素簪,一对珍珠耳坠。
幼秾有些无言,这是她没想到的,给自己的会是这样贵重精致的礼物。下一秒,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这应该是为焦尾禾宴做的准备。
毕竟她只告诉了谢明尘世子生病的事,却没告诉他赶制衣服来不及。
没有哪个女子能拒绝好看的衣服和珠饰,幼秾也不例外。
对上幼秾可怜巴巴的眼神,贺兰醉墨扶额。他拉过幼秾,伸出一指轻轻点了点少女的眉心,压低了声音。
“你啊,没出息,这就被收买了。”
看似是数落,语气里更多的却是绷不住的笑意。面上也尽是温和,没一点生气。
“多谢容相的心意,不过给幼秾的这些就足够了。我不缺什么,这一箱,还是请收回去吧。”
少年听了面色不改,还好这一步容相也想到了。在他要提着箱子出去的时候,主子又喊住了他。
“等等,如果幼秾收了,他仍不愿收下的话,你便这样说。”
“这箱子里有我写的一封信,是想请世子帮个忙。他若不收,我就不好意思说了。”
“是,主子。”
“如果最后他要赠予你什么,你便收下就是了。”
嗯?这样笃定么。少年知道自家主子厉害,但算计人心到如此地步,也不至于这么神吧。
他迫不及待提着箱子赶去永安王府,想看看是不是全然如主子所说。而现在,正如容玉算到的那样,在一步一步的实现。
“世子不知,这箱子里有一封信是单独给您的。容相想请您帮个忙,如果世子不收的话,他就没法说了。”
贺兰醉墨在听到这句话以后,面上的笑意淡了一些。
他不喜欢欠人情,但从最初决定结交容玉,选择同他来往以后,很多事情逐渐超出了他的掌控。
既然怎样都拒绝不了,那就只能面对。
容玉要做什么,只要不过分,他总是要帮的。若事有不对,永安王还在,萧家也在。
“幼秾,信使来回之间也辛苦了。前些天你新酿的木樨清露,灌上一壶拿来。”
“欸!”
少女点头应下来,一蹦一跳下去了,看来是真的心情不错。
送信的少年自始至终都是一派淡然自持,唇边笑意不减,可寒意却从脊背一路蔓延至他的心腑。
无他,容玉什么都算到了,一点不差。
一会儿功夫,幼秾拿着一只撇口细长颈的红釉玉壶春瓶回来了,里头装的满当当。
他接过来,沉甸甸的,还能闻到从瓶口沁出的丝丝甜腻桂花香。
“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当是尝个鲜,还望你不要嫌弃。”
“世子真是折煞小人了,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
告别了贺兰醉墨,少年走在路上,最初的欣喜过后,他突然想到—主子那时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只是摇摇头,最后略带深意的看了他一眼。
莫不是……手里的玉露瞬间变得烫手起来,他定定看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就是自己想的那样。
这他可不敢要,还是得呈上去。
这边看着少年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贺兰醉墨指挥着小厮把箱子搬进屋里。
关上门,他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两套衣袍,分别是细丝紫绡长袍,以及广袖双丝红绫外衣。
另有三件外衣,分别是锦镶银鼠披风,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以及妆缎狐肷褶子大氅。
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封信笺,拆开来,雪浪纸上几行小字。笔迹清隽,风骨朗健。
书呈世子妆次:见字如晤,暮已近秋,不知近日可好?焦尾禾宴后,稻香丰年蟹正肥,可堪酒绿共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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