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一枝春
谁闲的没事做,会来这样一个荒凉废弃的院子呢。自从谢家灭族,谢明尘失踪以来,永安王就派了守卫死死把控着外院的门。
整整三年时间,每天就靠着萧行止翻墙进来同他说些外面的新鲜事。前天他进来,墨迹了很久才讲道——谢明尘回谢家了。
当下,贺兰醉墨便使出浑身解数求娘亲,能不能找永安王放他出去。
谢意映被磨得没法子,跟他说后院里有一处院子是能通向外头的巷子胡同的。于是那些时候他就在后院,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搜寻每一处院落。
可惜,今天不仅一无所获。还荒废了一天的时间,甚至碰到个让人恼火的二愣子。想到这里他怒气更甚,转头对上笑得正开心的青年。
“若是你认我做先生,我便带你出府去。”
贺兰醉墨心头那一丝怒火瞬间被浇灭,狐疑地打量着他。
是啊,他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后院。萧行止还是永安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翻墙进来的。
面前人也是一身白衣,月白素面细葛布直裰。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谢明尘穿白衣,他只觉得君子如玉。因为太了解他,又能觉察出些随性风流,有些浪荡子的做派。
面前人穿白衣,平添了些剑客的风骨,莫不是个江湖人士。
他虽然现在是笑着的,神色之间却一本正经,不像说谎玩笑。
思量了一会儿,贺兰醉墨问。
“想去哪里都行么?”
“嗯。”
“你得先证明给我看。”
“好。”
云息带着他来到这间院落的屋内,里头蜘蛛网交错横陈,扑簌簌向下落着灰尘,呛得人咳嗽。
他点了蜡烛,腾出另一只手,在发黄的墙壁上来回拍打。而后停在一处再三敲击——咚咚咚。
“这处是中空的。”
云息向他解释,一手使力向里推压拉伸,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墙如同抽屉一样被拉出来。贺兰醉墨踮脚看过去,里面装着一把钥匙,一只暗锁。
“我来。”
他拿过那钥匙,对准锁扣,吧嗒一声过后,锁却没能打开。男子把蜡烛给他,用力拍掌三次,接着那把锁应声打开,另一处一道暗门也缓缓拉开。
“能被你一下子对准锁口,自然不可能是古锁里的那些九连环,迷宫锁一类。但一道机关没有打开,比之简单的倒拉广锁也不同,应当就是巴掌锁了。”
“跟在我身后,当心些脚下。”
“这密道通向外头一间酒楼的灶房。”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贺兰醉墨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这才冷静下来思考。他怎么进来王府的——通过这条密道?又为什么这么熟悉,遇到自己是不是预料到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认识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自己就这样跟着他走,是不是不大安全。
然后贺兰醉墨停住了步子。
“天晚了,今天我就不出去了。”
“你现在才害怕,是不是有点晚了。”
他下意识向后倒退几步,准备转身就跑。
“若是我对你有什么不轨之心,早在一开始你就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那可说不准,不定你见我生得好看,想趁机把我卖去花楼里。”
“……”
隔着昏暗的一尾烛火,面前男子面容浮现几分古怪的神色。而后他慢慢蹲下来,爆发出一阵笑声。
贺兰醉墨:“……”
他有说错什么吗,这很好笑吗。
云息笑了一会儿,抬头,眼角还沁出几滴水珠来。
不至于吧,贺兰醉墨想,好笑到这地步——难道是他对自己的相貌有什么误解。
“你让我想到了我的妹妹,她也这样对我讲过。”
贺兰醉墨一个踉跄,打量着他。
“你是对你妹妹做了什么,才能让她担心被你卖到花楼。”
云息垂眸,低低叹息一声,继而缓缓开口,向他讲道。
“父亲花心,母亲怯弱。那时候日子过得很难,我没几天能在家里陪他们,忙着做父亲交代的各种任务。”
“有一次我提前半个月回来,带着她去街上,她没出来玩过。所以看什么都很稀奇,我给她买了许多小玩意。”
小小的少女嘴里叼着糖葫芦,手里拿着半包点心,本来还开开心心的。
大约是他走得太快了,她兀尔停下来。在原地哭起来,哭嚷着要回家。
云息赶紧带着她来到路边一处摊子坐下,有些笨拙地给她擦着眼泪,问怎么了。
“哥哥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因为要卖掉嘉儿。”
“父王也给了三姐姐好多好多东西,可是没几天三姐姐就不见了,宫里人说她去和亲了。我问什么是和亲,大哥哥告诉我说就是被卖掉了,他还说有一天我也要被卖掉。”
“哥哥,我不要这些东西了,我什么都不要,你别卖掉我好不好。”
“……”
少女拿两只手捂着脸抽噎,哭得伤心。
是什么时候开始渴望得到权力的,第一次他生出那样彻骨的无力感。没办法给予身边人安全感,也无法保证他的未来。
尽管他很听父王的话,杀人干净利落,办的事情也令他满意。
可他会因为自己为之卖命就去饶过自己在意的人么,百年之后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他又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呢。
他还要拿什么筹码去交换,才能守护自己在意的人呢。
“嘉儿,你看着哥哥。哥哥以生命起誓,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免你惊,免你苦。免你颠沛流离,免你无枝可依。护你周全,使你一生平安顺遂。”
少女微微分开指缝,拿哭红的眼睛偷瞄眼前人,正对上面前少年坚定的神色。
她的同胞哥哥,西夷乌金大王王第六子,战场上狼一样的少将军。
此刻虔诚地单膝着地,朝着座位上的她伸出一只手来。
如同冬日里埋下了一粒不知名的花种,不知来年春日会开出怎样的风景。一颗心从此对那些未知,充满了期待与向往。
面前青年十分平淡讲出他的一桩经历,贺兰醉墨听完想了想,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王府外的密道,来这里到底为了什么。”
“我告诉你,你会认我做先生吗。”
贺兰醉墨的眉头皱了皱,这人可真会败好感,心里刚刚对他升起来的那点怜惜全没了。
“你不认我做先生,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好奇心过于旺盛不好,贺兰醉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是向他附身下拜,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先生在上,学生贺兰醉墨。此后万般,愿以君为长,事事常留心。”
白衣青年挑眉,看着面前不甚情愿的少年。
“拜师礼呢?”
贺兰醉墨磨磨牙,脑里灵光一闪。
“我没什么能给先生的。”
绯衣少年眉目活泼,上前拉着他的袖摆。一路走出密道,走过破败的院落,来到自己的院子里。
贺兰醉墨折了一朵芙蓉花,向他递过去。
“赠君一枝春,时效千岁欢。”
云息接过那支芙蓉花,冷硬刚强的面容上揉开一点笑意。他看向面前哼着小曲儿,自以为取得胜利的贺兰醉墨。而后又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细长的睫毛垂下,眼里裹了些许温情。
“对了,先生叫什么名字。”
“云息。”
哦。贺兰醉墨点点头,等等——这不是西夷国那位少将军。
谢明尘失踪的第二年里,萧行止怕他想不开,日日翻墙进来开解他。后来一直到谢意映离世,永安王解除了这道禁令。他也不从正门进来,依然是翻墙。
萧小公子表示——你让谁一连翻七年的墙,那肯定就成习惯了。
萧行止那天格外兴奋,摇着扇子进来。
“表弟,你知道吗,陈柏州那老狐狸打仗打输了。”
他点点头,陈家当年面对谢家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作壁上观。在谢家倒了以后,顺利取而代之,和王家并列世家之首。
萧小公子一撩天青色衣袍,堪堪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目光炯炯。
高高的马尾随着他摇头晃脑的摆动,笑起来唇红齿白。明明是少年意气的模样,贺兰醉墨却感受到了一点小人得志的错觉。
“输给的还是个比他小几十岁的小孩,叫什么来着——云息,这回他可闹了个好大的没脸。”
萧行止自顾自地乐了好一会儿,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怎么还是如往常一般的模样,冷淡平静,甚至无动于衷。
“欸,表弟你不开心吗。”
贺兰醉墨拔了脚边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编花样。
“虽然没脸面的是陈柏州,但真正输了的还是我们南齐,你说有什么好开心的。”
萧行止拿扇子拍了一下脑袋。
“这次咱们南齐输了,把之前吞了西夷的十二州都还回去了。”
这下换他惊讶了。
“十二州全拿回去了?”
“嗯,那狼崽子不是人,凶猛得很。我听回来的将士说,他击退了陈柏州以后,调转马头连夜攻破西陵八郡,没有前线来的急报,陛下就算连夜派军都赶不及支援,防都防不住。”
“要不是昭成小侯爷李矜思,不等圣旨,直接带着他岭南的兵马去救场。我估摸着还得丢几座咱们的城池。”
萧行止好一阵唏嘘,因而对于云息最初的印象。他一直认为是个五大三粗,阴狠狡诈的壮汉。
正主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显而易见的,贺兰醉墨沉默了。
“你和传闻中,不大一样。”
他很诚恳地看着面前青年,面容俊秀,轮廓分明。一双剑眉英气逼人,显得刚毅而果敢。
不像寻常的世家贵公子,倒像江湖上的侠客,只是怎么看都不像身经百战的少将军。他还太年轻,看起来也没有那么深沉不好琢磨。
“先生,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真是一个执着的孩子,云息内心评价。应承那人的要求简单——帮他照看少年,教导他,可真正实施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他略一思考,敲定了主意。
“传闻。”
“传闻?”
贺兰醉墨重复他的话。
“外界对王府后院的传闻,有人说这里藏了一位美人。有人说哪里有什么美人,这后院是个闹鬼的地方,老早就没了人烟。”
“还有人说,这里面是永安王的全部身家,我以为这一条比较可靠,因为王府外面那些守卫十分尽忠职守。”
贺兰醉墨道:“所以你来是因为好奇?可是为什么你要做出一副求死的模样。”
“故国不堪回首,我现在是无家可归之人。我想着如果第三条属实,就窃了银子走。如果不属实,赖活不如好死。”
明显地,少年听完以后,满脸错愕。沉默半晌,他音调略显阴沉。
“先生,你觉得这样的鬼话我会信么?”
“哦,你也没让我非要说实话不是。都这样了,你就勉为其难地信一信吧。”
青年温和的补充一句,满目慈爱的教导他。
“聪明人都是会骗自己的。”
“那先生可真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呢。”
“……”
“嗯,我也这么认为。”
“……”
半晌,贺兰醉墨闭闭眼。
“我输了。”
还能怎么办,面对一个没脸没皮的人,拿什么打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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