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翡翠衾
贺兰醉墨一向贪吃,还没被困在后院的时候,晚间他是一定要拉着谢明尘到上京朱雀大街上的。那里的小吃,他几乎都尝了个遍。
什么卤鸭脖,红烧猪蹄,酱凤爪,枣泥酥……每每回家,他怀里揣着油纸包都是满当当的。直到谢家出事,他走了,自己也被困在后院。
谢意映无欲无求,看什么都淡泊,好似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计较。自从嫁给贺兰斐,他压根就没出过几回王府。
但是贺兰醉墨就不一样了,零嘴没了,难受得紧。好在谢意映对这个儿子还是上心的,偶尔会对着他出神发呆,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谢意映心有七窍,看什么都通透,唯独参不破一个情字。
儿子最近怏怏不乐,但是也没法子出去,她旁敲侧击,很快知道了原因——贪图口腹之欲。
这事简单,她让人把挨着贺兰醉墨的一间厢房腾出来,改成了小灶房。亲自下厨,给他打牙祭。
但谢意映是看兴致来做吃的,不会每天都让他尝到甜头。
“阿墨,要懂节制。”
贺兰醉墨还是头一回听到,把自己偷懒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不过即便这样,他也很满足了。
谢意映做的东西,模样精巧,口感饱满,他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后来小灶房交给了幼秾,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吃,腰上整整胖了一圈。
过去的好时光,总是难得。回忆间已经到了小灶房前,他推开门。幼秾每天都会采购,菜品和米粮时刻都是充备的。
案板上的竹筐里,放着一把嫩绿的油菜,一块拿荷叶包着的牛肉。一边的水瓮上放着一只小碗,泡发着木耳。
贺兰醉墨从米袋里舀出一木瓢粳米,开始准备做蔬菜牛肉粥。
先翻炒糯米,待八分熟微显焦黄色。再加入油菜,木耳,和切成碎丁的牛肉。最后以文火煮烂,临出锅的时候,淋上一勺酱油和盐巴调味。
房间内,支开了贺兰醉墨后。云息脸上的笑意逐渐淡下去,神情有些肃然。他从袖口里拿出用布包裹好的文书,递给幼秾。
“他在醉月楼里等着。”
他,自然是谢明尘。
“等世子回来我再去?”
云息摇头,语气不容置疑。
“现在就去,不能再多耽搁了。他回来,我便说让你出去买衣服和伤药了。”
“好。”
幼秾揣起布包,开门出去。
等到屋内只剩下云息一个人,他才微微喘息着呼出一口气来。而后有些难以自抑的咳嗽着,苍白的面色因此生出些不正常的红晕,良久恢复如初。
烛火摇曳,浮光霭色下映出青年苍白的容颜。仿佛隐在云雾里,黯淡不可捉摸。
他低头,心怀幽深。自己提前看过了那些文书,现实并不美好。
一个国家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帝王,为了维护他的权力,到底能做到哪种地步呢。
原来,南齐,东阳,西夷的在位者,早已秘密达成了协议。战争不是真正的双方交战,而是一场交易,用来铲除本国的‘异己’。
输赢的结果不重要,因为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而自己的母亲卓姬之所以能登上高位,则是因为几年前和南齐的江城之战,以及东阳的护城河粮船着火。
江城之战,是南齐同西夷的交易。西夷不应该输的,他们明明做了万全的准备。
而护城河粮草,则是东阳答应西夷的,本是暗中进行。却不知怎么被两个毛孩子知道了,设计烧了个干净。
三国之间因此生了嫌隙,虽然事后两国都推出了替罪羊——南齐李家,东阳沈家。但西夷,一没有下台阶,二没有回以敬礼。
所以,父皇实则一举挑战了两国帝王的威严。如此贺兰铭和周暮辞答应和卓姬联手,这才有了现在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被蒙蔽的天下百姓,无辜枉死的战士,以及惨遭灭门的世家望族……又或是帝王看不顺眼,想要铲除的势力。
这一切只是一场肮脏的权力游戏,充满私欲的交易。
然则,坐在那个位子上,要做的事情。是戏耍苍生,玩弄人命么。不可以的,云息摇头。
悲从心来,一阵气血翻涌。那是对自己,对他人命运的质问——不应该的,不应该由别人掌控。尤其,他的妹妹和弟弟,未来也会这样做么。
之前他想要登上那个位置,是为了不让弟弟妹妹受制于卓姬。而现在,他必须要登上那个位置,因为他要还给天下人一个公道,一个真相。
“先生。”
贺兰醉墨端着托盘,推门而入,适时打断了他纷杂的心绪。他来到床前,怎么自己出去做个饭的功夫,回来觉得这人的面色红润了不少。
“幼秾呢。”
几乎是瞬间,云息收敛了刚刚迫人的气势。又变回了嬉笑怒骂,不怎么正经的模样,他从善如流的讲出早就备好的说辞。
“我要是穿着这身出去,指定当场就被抓获了。所以,我让幼秾帮忙出去买衣服了。”
好吧,也是个合情合理的要求。
“那先生先趁热吃粥吧。”
白釉笠碗,内壁上沿刻着菊瓣纹,外壁环着一圈黛色波形,古朴雅致。他本来对他的厨艺没抱多大希望,接过碗后,却忍不住味蕾大开。
肉丁煮碎了融在糯米里,表面浮着油菜和木耳,热腾腾冒着气,浓香四溢。
眼见着云息接过粥以后没吃,反而眼眸一转看向自己。他是他的学生,自然深刻了解他没脸没皮的德性。立时便知,这厮又有什么坏点子了。
贺兰醉墨决定,先一步反客为主。
“不会想要我喂先生吧,也不是不可以。”
但,贺兰醉墨还是错误地估算了他不要脸的程度。他以为只要不给云息主动提要求的机会,自己先截断,他总归就不好意思了。
谁知听了他这话以后,云息黑眸明亮,既惊且喜,甚至忍不住咳嗽起来。
好一会儿他才停住,声音低哑,闷闷的。如同节日里,兽皮鼓敲打出的质感。
“阿墨同我心有灵犀,先生果真没有白疼你。”
他把碗递回到贺兰醉墨手里,满含期待地看着他。
贺兰醉墨觉得,云息在不断挑战,刷新他的忍耐底线。之前那些要求,他尚且可以找理由——他重伤在床,没法自由活动。
但喂饭——他手脚没断吧。这个请求,可以称得上得寸进尺了。
“阿墨,你是不是不愿意。这次受伤是我没用,成了累赘,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云息垂头,甚至还小小的咬了下唇。他现下的模样,本就不似寻常的清疏明朗。病容妖冶,为人观之,轻易就能生出旖旎的念头。
他又着意做出这般楚楚可怜的姿态,愈发让人心生不忍。
“都是我没用,成了你的负担。”
贺兰醉墨:“……”不至于不至于,不就是喂个饭吗,他认了。
他认命地拿起汤匙,一勺一勺喂给云息。在投喂的过程中,从起初的无奈,后来逐渐发现了一点乐趣,这和喂猫有点像呀。
不过不同的是,他喂的是只狐狸。
粥喂到一半,外面侍女们的惊呼此起彼伏。两人手中动作一顿,隐约听到人群密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踢踏响起。
忽然,门被什么用力的撞了一下,而后是对着屋内的犬吠。
这是……云息脑里一闪,陈雪怀的猎犬赤刃?他当机立断。
“阿墨,先熄灯。”
他点头,快步走到桌前搁下手中的碗。接着掐灭了烛火,房间里瞬时一片漆黑。
“先生,别怕。”
如先前那般,即便他紧张的手心冰凉,沁出汗珠。云息知道,他在故作坚强,想给自己力量。
他打起精神,语气温和。
“阿墨,来扶一扶我,藏到衣柜里。”
贺兰醉墨放轻了步子来到床前,伸出一只手来递给他。弦月将敛,不甚看得清床上人的情形。
宽厚温热的触感覆上来,包裹住他的手,紧紧握在掌中。青年乌发长垂,弥散的青丝正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微微生出些酥麻的痒意。
头顶扑来他的呼吸,两人间距离挨得极近。情势不明,贺兰醉墨没有心思多想,他只当他虚弱,半个身子都借给他靠着。
即便在黑暗里是看不清表情的,云息还是低下了头。若这时月影西斜,定能看到青年眸里荡漾的情愫。
他自知不该此时荒唐,心下却无端生了旖旎的念头。执子之手,可共风霜。
待到关上衣柜的门,贺兰醉墨迅速翻身到床上。侧耳分辨着外面的动静,犬吠一声高过一声。
外头陈雪怀已经根据猎犬赤刃的一路指引,带着侍卫们亮着火把站在屋前。他心下是诧异的,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搞错了。
刺客怎么会和他有关系?还是说,那人躲在了这里。
总之一定不要吓到他,他尽量放缓了语气。少了些许孤傲,却依然透着冷冽。
“世子,你睡了么。”
没有应答。
“我追踪刺客来到这里,不知世子见过什么可疑之人没有。”
“君上,您看。”
侍卫长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陈雪怀略一点头,先行过去勘察。掀开车帘,一眼就看到底板上还没干的血迹。
他眯了眯眼,当即下了命令。
“世子,为了你的安全,我要搜一下这四处的房屋。”
侍卫们纷纷领命,开始一处一处的勘察周围的屋子。陈雪怀走回他的屋门前,点了一名侍女。
“你去里面,叫醒世子。”
“是。”
侍女声线颤抖的应下,连忙上去先敲了敲门。
“世子。”
他又接连唤了几声,不见应答。刚要推门进去时,门开了。
身量纤细的少年,乌发柔顺及腰散开。他揉了揉眼睛,一副将醒未醒的怠懒模样。
浅红的寝衣上,几个扣子没系好。细长细嫩的脖颈下,堪堪露出一段羊脂玉样的锁骨,肤白如雪。
陈雪怀的眸色暗了暗,上前挡在他的身前。
“世子。”
“君上?”
贺兰醉墨歪头,有些懵懂呆傻的看着他。两人对视一番后,他倏而勾出一个笑来,上手捏了捏他的脸。
这是陈雪怀没能料到的举动,他呼吸一滞,顿时生出燥意。心下已是暗涌翻滚,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甚至冷漠如初。
只瞳孔微微放大,看着眼前的少年。
贺兰醉墨皱眉,看陈雪怀没什么反应,转而准备捏自己的脸。他了然,伸手握住他的一截皓腕,声音有些喑哑。
“不是梦。”
听了这话后,贺兰醉墨像是突然清醒一般,好似被什么蛰到了。连忙从抽出自己的手,面上娇颜酡红如醉。
“世子,有刺客闯入了这里。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要去屋里搜查一下。”
贺兰醉墨瞬间抬头,睁着一双琥珀色眸子,恼怒的看着他。
“君上私闯王府可征陛下得同意了么?再说了,我根本就没看到有什么别的人。”
手上火把燃着,映照着他明艳的容颜。木头被烧的噼里啪啦,蹦出火星子。
陈雪怀看着他,暗欲沉沉。但贺兰醉墨压根没在怕的,直接回瞪回去。
又是这般模样,略显骄纵,张牙舞爪好似小狸奴。蓦的让他想到假山后面,他唇上的触感,以及咬在自己手上的那一口。
他好像总是拿贺兰醉墨没什么办法,青年冷硬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点无奈。
“我刚刚在马车上看到了血迹。”
谁知贺兰醉墨听过后更烦躁了,眉头蹙起。一手卷起裤脚,怨怼的看了他一眼。
“还不是刚刚在假山后面,你那么粗鲁,害得我都磕破脚了。”
陈雪怀顺着他控诉斥责的话看去,莹白的脚踝包着纱布,殷红的浸出血来。贺兰醉墨不再言语,径直回了屋里,砰的一下关上房门。
这番动作毫不客气,看得陈府侍卫们面面相觑。
陈雪怀良久才回神,再三斟酌后,他敲了敲门。
“又做什么?”
贺兰醉墨显然已经十分不耐,处在爆炸的边缘。
“君上一定要搜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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