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君子剑

谢明尘语气谦和，姿态放的极低。

“好。在事成之前，我不会再靠近醉墨。”

“嗯，马车已经给你们备好了，就在偏门。一会儿醉墨屋里的人，我也会派人带过去，你们一起走。”

他戴上面具，开门走出。幼秾忐忑不安，十分内疚地跟在他身后。

“公子，对不起。”

“无需自责，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现下倒是另外有一桩事，需得你去做。”

“嗯？”

“别院里的王梵之，由你负责看管。”

“是。”

贺兰斐缓步行到书架前，正反两圈转动着摆在案上的青玉琉璃花樽。书架如同一道由内而外打开的门，缓缓移动。

他又向着墙上拍打了几下，立时弹出一方小屉，里面的东西是尚方宝剑。贺兰斐拿起它，心下情绪纷杂。

南齐建国以来，帝王曾御赐尚方剑给崔家。因崔家代代承袭帝师，从一而终辅佐幼君。

尚方剑，见剑如见天子。上打君不正，下打臣不忠。崔昭蘅来找他，一手奉上宝剑，条件是照顾好谢意映。

“如果我不答应呢。”

“不会，你喜欢意映不是么。”

“交给我，你不担心我拿它祸乱朝政。”

“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逸王殿下。”

那时，他还不是永安王。逸之一字，是二哥贺兰徽为他择的。

先帝钟爱皇后，爱屋及乌到太子。对于其他皇室子弟，自是无暇顾及。

待他们到了该封王的年纪，封号上，都是内务府随便选了字。但贺兰徽知道了，当即上书先皇。言明此举不妥，请陛下三思。

贺兰泽是真的不想管，无奈拗不过儿子。但，那时他的审美已经被赵皇后带的偏离了轨迹，内心亦是很认可妻子给自己取的名字——铁栓。

是以，别指望他能想出些什么意蕴好的字了。没办法，身为太子的贺兰徽接下了担子。

他先选好字，再呈给贺兰泽。这事儿自然是悄悄进行的，贺兰斐本来是不知道的。

直到他去拜访二哥，在他的的书房等着的时候，无意看见铺陈的宣纸上落笔一个“逸”字。

笔迹秀挺，行书风流，铁画银钩。

字下面还附有一段话。

“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是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有，所以为逸。”

几天后贺兰斐接到的封王的圣旨，上面写给他的封号正是——逸。

为皇者，尽是孤寂。

贺兰徽为政以仁，敬重父母，厚待兄弟。他做什么都好，却不适合当皇帝。

因他心性仁善，行事又如春风细雨，更不会耍手段。

他从一出生就站在山顶，拥有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他看什么都是山花烂漫，不曾体会过落魄难捱的滋味。

但这世间不圆满的人和事太多了，暗地里滋生了太多怨怼。这些无法轻易消解的恨意，只能以他人为突破口宣泄。

众生皆苦，你怎能独甜。贺兰斐亲眼见着如太阳般的二哥，一朝跌落神坛，被众人唾骂。

他曾经去偷偷看望过贺兰徽。

彼时的太子殿下虽已被废，却有娇妻不离不弃，陪伴身侧。即便两人被困于小小一隅天地，却不曾自暴自弃。

他们甚至还亲自动手，开辟了一块菜田。

二哥告诉他，世间万物，始于心，终于心。心若向阳，无谓悲伤。

贺兰徽，同自己一母所出的哥哥是完全相反的人。贺兰铭是沉默的，沉默之下埋藏着的是滚烫炽热的岩浆。

他和同胞哥哥，一直都不受人待见。因一众皇子皇女里，只有他们的瞳孔是琥珀色的，这源于他们的母妃阿昧是异族女子。

曜帝亲征，接连攻破沿途西域，楼兰等国家，阿昧是作为贡品被呈上来的。

西域国主希望能借助她，免一些赋税和徭役。但阿昧生得再美，贺兰泽已经有了赵容若。

南齐，乃至天下皆知曜帝独宠赵后。皇宫里大多数子女都是从宗族里带来教养的，贺兰泽真正的骨肉，只有贺兰音和贺兰徽。

赵容若怜惜阿昧，或许是眼前的王女让她想到了自己。南齐赵家，世称金丝雀世家，世代以美人媚君惑主。

赵家的女儿对家族来说，是最值钱的。家主会把她们进献给权贵，谋求富贵荣华。

但赵家女儿看自己，觉得是最不值钱的。她们被人当作礼物随意送出去，以此来获取利益，这还能叫做人么？

赵容若也曾经试图抗争，但她失败了。幸运的是，又或者说是因缘际会。

因为赵后的一点善意，她救起了路边打仗失忆的曜帝，两人方才成了一番佳话。

赵容若看到阿昧，想到了自己曾经没法做主的命运，心生怜悯。她甚至认下阿昧，当作自己的妹妹。

赵后允诺，阿昧无需曲意奉承，陛下自会减轻西域的徭役赋税。若是阿昧有喜欢的人，她还可以做主偷偷成全他们。

对外么，就告诉西域国主，王女染病去世。

但谁都没想到，那天晚上阿昧用计支开了赵后，又拿酒灌醉了曜帝。是以，他们从一出生，就是不被祝福的。

宫人们觉得阿昧恩将仇报，不识好歹。但那个时候阿昧已经疯癫了，终日幽居在寝殿，门也不出一步。

他们的撒气对象，顺理成章的变成了他们。从贺兰斐有记忆开始，记得最清楚的就是。

宫人们每每见到他和兄长，都会翻着白眼，满脸鄙夷的骂他们小杂种，白眼狼……还会在饮食上克扣他们。

贺兰铭会冷冷的盯着那些人，少年的眼神，看得人遍体生寒，好似被滋着信子的毒蛇盯上一样。

或许是被他吓住了，次日宫里就见不到前一日嚼舌根的人了。

流言蜚语少了，耳根子的确清净了。但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越来越少，每日送来的饭菜尽是些残羹剩饭。

两兄弟平常捱饿成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

但有段时间，正是贺兰斐正长身体的时候。他饿得难受，忍了又忍，忍不住。少年见兄长睡熟了，半夜偷偷起身去御膳房拿吃的。

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他遇到了贺兰徽。贺兰徽召集了照顾侍奉他们的下人，亲自训斥一番，还另外拨了一些人来。

这下，再没人敢说他们的闲话了。因而，他一直都是很敬重二哥的。

同时，他的兄长贺兰铭，虽然和贺兰徽是完全相反的人。但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作为弟弟的自己，或许他的方式有些偏激。

然则，他的的却却是为了保护身边人。

贺兰斐很明白的一件事，最初的兄长和现在的陛下是不一样的。

贺兰铭那时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保护弟弟，母亲。

但现在，他已经不明白元德帝的所思所想。至于所作所为，更是让他抓不到一点痕迹。

开始，有人看不惯贺兰铭小小年纪，做事就这般阴狠毒辣。

背地里骂他心如蛇蝎不说，还嫁祸栽赃他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搞得他的名声越发遭人嫌弃。

但起码贺兰斐知道，兄长并不是传言讲的那样，他没有那么不堪。只是因为，他要保护心中在意的人。

但是后来，他逐渐变了，越走越远。一步一步的，贺兰铭最终变成了传言里的模样。

贺兰斐少年心性，阅历稀缺。他很难从这些事上发现什么端倪，联想到自己兄长身上。

比如原本，赵后和曜帝，应该是有三个孩子的。

赵后二度怀孕时，正赶上贺兰徽被查出通敌叛国的证据，也就是废太子案。赵后受惊，因此动了胎气，一尸两命。

这件事实在蹊跷，赵容若看重这个孩子，平常一应饮食作息，都是小心到了极点。

除此之外，太医每日都要来请一回平安脉。医署开出的安胎药，她更是一碗不落的全都饮尽。

曜帝怕她烦闷，时常搁下朝政来陪着她。这般精心养着的胎，怎么都不该说没就没了，而且还伤及了大人。

但事实摆在眼前，世人也只能感叹几句，许是赵后红颜薄命，无福消受君恩。

又比如赵后去世，曜帝悲痛欲绝，不理朝政。废太子连连上书受阻，陈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的，竟是他的同胞哥哥贺兰铭。

再比如，先皇去世前一夜，紧急传唤废太子入宫。最后的结局竟是贺兰徽发狂，斩杀众多皇室血脉。

废太子被就地处以极刑，死无对证。他根本不信，二哥会做出这样的事。

但是这件事情，做得太干净了，他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第二天贺兰铭登位后，做了两件事，一是派李德音出战江城之战，二是下旨寻皇嗣。

据说他们只找到了废太子妃的尸骨，却没找到他们的孩子。贺兰铭说会厚待侄儿，亦下旨合葬了贺兰徽和崔娉婷。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便是溯光长公主之死，以及谢家的灭门惨案。

贺兰斐觉得，这一桩接一桩发生的事情。看似是意外，却隐隐约约都有着联系。

就好像有人潜藏在暗处，操纵着一切的发展。然，无论他怎么查，都只是临门一脚，不得其法。

他甚至直接去找了兄长对峙，但已经是帝王的贺兰铭，完全不同于旧时阴郁的小王爷。

他心思更加深沉，愈发难以琢磨。

“你也要背叛我么？我们才是亲兄弟，这世间唯一彼此血脉相连的人。清和，你不应该怀疑我的。”

“即便兄长做了什么错事，但没有一点心思，一分手段是用在你身上的。我只是想让咱们活得好一点罢了。”

他只是想能活得，能像个人样罢了。

贺兰铭向他伸出了手，他微笑着，阴郁的面容上生出妖冶的美感。

“阿斐，到我身边来。你想要什么，哥哥有的，都给你。”

他想到了谢意映，脚步不由自主的迈开，向高堂上的人走去。从那个时候起，他成了永安王。

崔昭蘅带着尚方剑来找他，白衣帝师和他说了很多。

“逸王殿下，你还记得太子么，还记得您的母亲阿昧夫人吗？”

“殿下，你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他没疯，一直都清楚的知道一切。”

“殿下，你不想知道真相么。陛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那些事情到底是谁做的。还是说你在害怕面对什么。”

“殿下，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做出正确选择的。阿昧夫人，他还在你熟悉的地方，等着你。”

“今次与君别离，相逢即是无期。殿下，多多保重。”

“……”

永安王府书房，贺兰斐取出了尚方剑。

无人知道，在历经岁月的磨砺洗礼后，一把未出鞘的剑。它会是锈迹斑驳，还是愈加锋利。

剑非利器，乃是君子佩器。

如果有一天一定要拔剑相向，那么他出剑。一定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守护。

贺兰斐甚至，若是仅凭自己。陈府的侍卫们会拿陈雪怀，陈柏州，甚至元德帝来压他。

何况事后他们一定是要问责的，总归也到了时候，他该进宫去看一看母亲和皇兄了。

等在王府后院的陈府侍卫们，眼见着永安王带着侍从前来。纷纷向他行礼，侍卫长略一忐忑，上前说明了情况。

“王爷，我等奉武安君之命追查刺客至此。并非是来此生事的，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王爷宽宥。”

贺兰斐出现在世人面前时，从来都是淡泊而不问世事的，这几乎是众人对他的定义。

他脾性温和，没人看见过他因为什么事情而动怒，或对什么人疾言厉色。就如此刻，他亦是温声慢语地在对他们讲话。

他一手仗剑，掣肘在身前。

“看到这把剑了么。”

侍卫长抬头，日光下，剑身花纹细凿，图纹清晰。一面刻着腾飞的蛟龙，一面刻着展翅的凤凰，且纹饰着北斗七星，意欲应天命。

他瞪大了眼睛，这是——尚方剑？怎么会在永安王手里。来不及细想，身后的侍卫们已经都跪下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又问。

“诸位都看清楚了么。”

“回王爷，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