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失控的个体
如果说罗衫对罗佳劲的关注只有一个想法的时长,谢新宇实在维持了太长太长的时间,长到疲累不堪。
那天他喝醉之后,就在罗衫的客房里呼呼大睡,养了两天出来,终于决定把罗佳劲丢到脑袋后面,他还有他的事业,他的人生,他要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没有去医院看过罗佳劲,反而是罗衫携未婚妻前去慰问过一次,罗佳劲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凳上,看着一树的叶子发呆。那棵树后方是医院新盖的大楼,工程进行到一半,支楞着钢架和吊车臂,根本不是可以看的风景。
未婚妻好奇问他看什么,罗佳劲摇摇头,从头到尾没跟他们说过话。
罗衫回来跟谢新宇说了一句,他吃饭了。谢新宇停下手里的工作,用一个下午来思考,要不要去看他。黄昏来临的时候,他想起来一些事,
比如那个明暗之间的拥抱,
比如罗佳劲突然告诉他“我不相信”。
要不要去看他呢?谢新宇往后躺,椅子歪倒下去,两条腿架到桌面上,手里的笔扔到空中,翻了无数个圈落下来,接在手里。
再去看他,该是另一种心情了。
罗佳劲帮他得出了结论,第三个疗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护工来电话,他不见了。
罗佳劲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凳上,出来走动的时间他大部分都呆在这里。一天一天的过去,对面的大楼一层一层的高起来,有工人攀爬在脚手架上,挥动着手臂。
.......
“我记得你没上过架。”
“我是小工,没什么技术,主要就是筛沙、运沙、和泥、提灰桶,扛钢筋。”
罗佳劲慢慢的说,说完很久才抬头,看着他的客人。客人穿一身素净的套装,提着一个汤煲。她对着罗佳劲微笑,笑容修饰的很干净。罗佳劲没有过多的反应,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生活像是慢镜头一样播放着,他习惯静静的看着,过着。
安晏问他可以吗,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把汤煲仔细的摆在一旁。
“我跟的那个泥工师傅人很好,骂人嗓门很大,但是很照顾徒弟。他本来说好要教我抹墙了,那时候要是跟他学下去,也有一门本事。”
“我记得他,我给你送饭过去,他还笑话我。”
安晏陪着他回忆,微笑恍惚的浮起来,挂在两个人的脸上。过去,阳光耀得睁不开眼的过去,他穿着分不出颜色的背心,抹着汗跑到她面前,她把伞撑到他头上,把饭盒递给到他手里。
一盒白饭,切得细碎的腊肠,还有几片青菜。
那时候真是穷,穷的什么也吃不起。
安晏说着,把汤煲抱到腿上,旋开,倒了一小碗递给他。罗佳劲看着碗里的参须,喝了一口,慢慢的往喉咙里咽。那时候的饭吃的很香,哪怕她菜里忘了放盐。
“我就是不明白。”安晏说,她声音很重,说出来的话像是埋了很久。“你爸爸他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喜欢一个人,然后他很有钱,安晏知道他是罗家大少爷之后有过窃喜,然后又开始惭愧,坚定的告诉自己是爱他,不是他的钱。
她就是这么平常的一个人,不清高,也不贪图,希望能和他过好日子。爱是什么她不明白,她跟他跑出去的时候以为可以凭着爱走下去,她的爱在一天天累积的人生里消失殆尽。
实在太苦太穷,看不到一点好的希望。
安晏手指中间夹着一根烟,吸进去,长长的吐了一口。罗佳劲转头看她,烟雾绕在她眼前,她的眼神里看得出疲惫。
这么些年,她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老了。
“这些年,我时不时想起你,我很后悔。”安晏也转过来,盯着他。
不是后悔离开他,是后悔没有抓住完整的他,有钱有家业有规划好的人生的他。
如果那时候,能留在家里说服他爸爸,想了无数次的都是这个假设。
罗佳劲笑,笑着摇摇头。
他从工地回到罗家,罗老头子接纳了他,还跟他说了两句话。小孩子懂什么?早就知道她是要走的,她要是能跟你过去这段,我就能同意她进来。
罗老头子不是狠,是太精。
罗佳劲把这句话吞了,合着参汤咽了,不告诉她。
“佳劲,重新开始吧。”安晏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到了这个份上别说爱不爱的,她忘不了他,他显然也没忘了她。既然都寂寞,做个伴吧。
安晏把空碗接过去,把手盖在他的手心里。
他家里的事情安晏这些天也都打探了,他留在这个地方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跟着她走。她这趟回来就是给父母办手续,要接他们过去。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让他决定。
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安晏来过之后的时间,罗佳劲陷入了持续的思考,仰靠在长椅上,闭着眼睛闻花园里草木的味道,听着隐约传来的施工的声音。
有一阵他也想到了谢新宇,想到了谢新宇小时候又鬼精又害怕的样子又谢新宇长大以后又硬又狠的拳头。
有的事情发生了,然后就会如影随形的跟着,跟到一生一世。
显然那不是换一个地方,换一群观众就能改变的。罗佳劲站起来,回到病房,穿上一身便服,然后从花园后墙的小门走出了医院。
南湖边上有一个疗养院,每年这个时候,罗佳劲都会去一趟。
罗衫这么说。
谢新宇发现他无声无息的走了,赶到医院去追着医生护士都诘问了一遍,把探访记录从头翻到尾,看见安晏的名字。安晏不在她爸妈的老房子里,自己住边上的酒店。她把谢新宇请进屋,一副敢作敢当的样子,迎着他看。
“我提议过让他跟我一起走,走不走是他的自由,他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谢新宇反复捏着拳头,跟自己说,不打女人。安晏对他更加没有好感,她不知道他跟罗佳劲玩了什么变态游戏,他们的关系她不想理会。罗佳劲过去一团糟的人生有她的功劳,她试图弥补,或者不能说弥补,只不过是走到今天,她已经不需要他有多么好,只需要他。
谢新宇出门又回头,把一只脚卡在门缝里,安晏用力关门,他仗着皮鞋撑住。三根指头竖在她面前,干净利落的三个字:“你做梦。”
不是每个人都能跟她一样面对现实,至少就他所知,罗佳劲不能。
谢新宇最后还是问到罗衫那里去,罗衫皱着眉头,很是烦躁。他似乎可以自发的关注罗佳劲,但是很讨厌罗佳劲的事找到他头上。谢新宇明白他的心情,他需要事情在自己的控制之下,偏偏罗佳劲是一个失控的个体。
谢新宇更明白,他自己的人生开始陷入失控的状态,并且乐此不疲。
“罗衫,我恐怕是没完没了了。”谢新宇的表情塌陷着,又像哭又像笑。罗衫点头,先告诉助理接下来的几个项目换律师,然后告诉他地址。“这什么地方?”谢新宇觉得诧异。
罗衫不想多说,腾出手来拍了拍他肩膀,神情意外的有点怜悯。
那地方在半山上,周围荒凉了点,进去大门会发现风景很好,也很静谧。
罗佳劲每次走到这里都觉得太静了,静得人心慌。这是头一回觉得平和,沿着走廊经过一间一间的病室,看那些穿着白衣服的人偶然走过。
她还是坐在阳台上,晒着阳光,每一条皱纹都舒展着,微微笑。
罗佳劲蹲在她椅子跟前,手盖上她的手背,她人瘦,手背上薄薄一层皮,晒得很暖。“妈。”罗佳劲把头也挨到她手上。
罗老太太在这个疗养院,这个房间里住了很多年,从罗佳劲小时候就一直在这。刚进来的时候她还年轻,有长长的头发和鲜红的嘴唇,她会突然哭喊,然后用各种办法自伤和伤人。后来她慢慢老了,闹不动了,每天都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对着天和云彩微笑。
罗佳劲不知道他笑什么,经过了那么多事,为什么还能笑。
那时候,她用一杆猎枪顶着年轻的罗老头子,罗佳劲缩在门背后,吓得不敢哭。她不停的哭,哭到最后也没用枪崩他,她把枪口对在自己脖子上。她力气不够,子弹出膛就偏了,只留给她一个骨折的下巴。
她笑起来半张脸牵扯着,不好看,但是很暖,跟她的手一样。
罗佳劲每年这时候来看她,罗老头子不喜欢他过来,罗老头子根本不喜欢他,他是她的儿子,而且还留着那杆猎枪,高高的挂在墙上。
罗佳劲是个不记仇的人,他不知道罗老头子和罗老太太之间谁该恨谁,因此他谁也不恨。
那杆枪就是个念想,最早他希望能记住点什么,后来又添加了新的记忆,连念想也变得累赘不堪。
他被赶出罗家的时候,脑子里一丝也没想起来要带着它。
椅子吱一声响,罗佳劲回过神,罗老太太正低头看他,看着他笑。
“你啊,就跟你爸一样——薄情。”
罗佳劲慢悠悠的走出去,脑子里一路响着这句话。他跟罗老头子不一样,罗衫更像老头子一点,实际,刀切一样的实际。罗老头子把罗家交给罗衫,不为别的,只为了他能管好。罗老头子迎娶罗衫的妈,也不为别的,只为她听话。
那是个柔得出水的女人,跟罗老太太可不一样。
罗佳劲想着,他也不像她,他没有那么重的记恨,他只不过是念想,不断的念想。
谢新宇走进疗养院,护工跟他说罗老太太已经休息了,他趴在门上的玻璃口,只看见一个缩成一小团的背影。罗老太太活着,并且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他还是头一次知道。
他终于觉得他不那么明白罗佳劲,他甚至不知道他又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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