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楔子一望虞山一怅然
“呈上来。”
伸手接过一本暗绿色的折子,轻轻展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令谢云岐的眉心轻折起。“退下吧。”沉声令下,一旁着葛布箭衣,系白玉钩黑带的宦官行礼后静静离开。
阖了阖眼,谢云岐疲惫地眯起眼,将折子凑近,沉默地批阅着。
“靳臣修复府治旧基,府治旧基原为张士诚宫址,臣疑靳观有反心,还望陛下细察。”
“靳臣?”扬眉,随后抬手,唤来李德升,“可是那新上任的苏州知府靳观?”
李公公半屈上身,毕恭毕敬地回答着:“回陛下,正是苏州知府靳观,靳大人。”
谢云岐屈指,指关节在上好的红木案桌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脆响,眉头紧锁,不难看出气得不轻:“……好个靳观,竟有谋反之心。”顿了一顿,复道,“李德升,你说这事该作何处置?”
——他早就知道在他身边办事已有五个年头的李德升在谢云岐对他建立起信任之后,就在宫中拉帮结派,势力逐渐扩大,甚至有人传言他有篡位的嫌疑。其实谢云岐也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他想试着去信任一个人。
谁曾记,他曾经和九四在一起的日子……?
可最终,当叛变的他绝裾而去,他亦绝情地一封信捎去:“陈友谅已被击溃,相信不久之后你将会成为第二个陈友谅。但你远不如第一个他。”直至,到后来亲睹了那一袭白绫之后,就已经宣告全部结束。只是因为没有去信任,也许从来就没有过信任,从而演变为,再见面时就是兵器相见。
抖了抖眉毛。思绪又不禁飘远了呢……最近自己这是怎么了,似乎经常会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总是会想起九四,总是会想起那个,不知在多久以前,时常责备他冷漠无情的翩翩浊世公子。
回了神,谢云岐接过李公公因害怕而不住颤抖地递过来的狼毫,挑眉,一声若有似无的鼻音:“嗯?”
“臣……”李公公被这一声“嗯”吓得屁滚尿流,来不及细想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连嗑好几个响头,“奴才哪来天大的胆子替陛下决意!奴才不敢!不敢!奴才不敢!”
谢云岐轻蔑地瞟了他一眼,鼻中轻轻传出一声冷哼。
李德升吓得脸色煞白,立即缄言。不见他答话,谢云岐也未令其起身,眼神一转,心思便又在奏折上了。
张九四……好个张士诚,好个靳观。
谢云岐不禁冷笑,既如今已经稳坐龙椅,那么就代表着他要得到天下,逆了这乾坤又何妨?他的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提笔,在奏折下方挥上一笔不输张旭的狂草:“斩”。
——后人皆言明太祖谢云岐残暴不仁,嗜好杀戮。确实,从明开国,他就大开杀戒,功臣勋贵以及家属,被杀了数万,全国上下各级别的官吏因为指控贪污,或者有贪污嫌疑,又被杀了不下百万。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谢云岐大概是所有元末群雄中最强调不得杀降,不得滥杀平民的一位帝王。仅仅《明史》的《本纪》与《列传》中就能找到许多记载。
包括北伐时谢云岐也再三强调:“‘若所经之处及城下之日,勿妄杀人,勿夺民财,勿毁民居,勿废农具,勿杀耕牛,勿掠人子女。民间或有遗弃孤幼在营,父母亲戚来求者即还之。’”
元末各地的破坏很严重,可谢云岐活动的南方恰恰是受破坏最小的。和谢云岐相比,许多滥杀平民,放纵功臣勋贵残害平民的皇帝似乎更当得起嗜杀的评价。
虽这么解释,但如众人所知,在他当政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法网严密,酷刑迭用,官员动辄得咎,饱受酷刑,乃至砍头剥皮。
也许没人会知道,谢云岐是个看似薄情却多情之人。
搁下笔,他轻揉眉间,感觉疲惫不堪。
合上折子,刚欲小憩一会儿,却有一张薄如蝉翼的宣纸从奏折中滑落。谢云岐伸手接住,低眉,展开,熟悉的行楷——是一篇《上梁文》。
不用看署名,谢云岐便知晓这是高启,高季迪的字迹。
——他太熟悉了。
从《题宫女图》到《青丘子歌》,再到最近的《提笔峰》、《忆远曲》,高启的每一篇诗歌,每一篇文章,谢云岐都细细品读过。不得不承认,高启的才华确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这也为何谢云岐决意让其参修《元史》,并令其授翰林院国史编修官与教授诸王的原因。但有的时候谢云岐对高启却是忿恨不已。上文提到的《青丘子歌》便是一例,当谢云岐看过高启此篇是诗歌后,其中字句便刺得他内心生疼。
“‘不闻龙虎苦战斗’这句可是你写的?”
在《青丘子歌》中的这句诗句遭到了谢云岐的强烈厌恶,因为高启写这首诗之时,正是谢云岐率军与元军、陈友谅、张士诚三方强敌在“苦战、苦斗”之际,“知道吗?你高季迪作为诗人不来呐喊助威倒也罢了,竟然表示不闻不问,你的政治、思想、行动与明政府注是如何保持高度一致的?”顿了顿,谢云岐又不禁想起诗中的另一句“不肯折腰为五斗米”,表示他对做官毫无兴趣,这也正是谢云岐所忌恨的。
而此刻想起那时自己所言,便回忆起高启冷峻的容颜。
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却有着一双坚毅的眼。每每拿文质问时,他便只会伏地不语,不辩驳,不否认;亦或是拿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看着他,也是豪不解释,不服软。谢云岐气就气在明明自己揪住了高启这么多的小辫子,却仍是对他没办法。或者说,是暂时不想对他做任何处置。
而此时,谢云岐攥着手中的宣纸,龙颜大怒。
为靳观建在张士诚宫址的府邸题文?“龙蟠虎踞”?!他高启……真真是好大的胆子!
“高季迪……”谢云岐抿紧双唇,往堂下一瞥:“德升,传令下去。高启因《上梁文》与靳观歌颂张士诚……连坐腰斩。”
“遵——旨——”
回声响彻整个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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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我国明代就有关于“政府”的称谓了,如明著名学者黄道周在《节寰袁公(袁克立)传》中就两次提到“政府”:“及在御史台,值他御史触上怒,将廷杖,诸御史诣政府乞伸救,辅臣以上意为辞。”“公(袁克立)久在东疆,于诸大丑变态甚悉,振幅欲借公为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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